何为小说？

章节信息

作者：

所属图书：《人文新视野.第23辑》

出版日期：2024-12

字数： 18489

所属分类：

关键词：

换肤

字号

小中大

“后马克思主义”是马克思主义吗？

当前显示为试读部分，购买后可阅读全文×

何为小说？^[1]

小说是一部长度合理的散文体虚构作品。即使如此没有约束力的界定，也依然面临重重限制。并非所有小说都以散文写成，有诗歌体小说，譬如普希金的《尤金·奥涅金》，又如维克拉姆·塞斯的《金门》。而说到虚构，虚构和事实之间并非总有一条明晰的界限。还有，什么才能算作合理的长度？中篇（novella）或长一点的短篇故事在哪个点上就变成了小说（novel）？安德烈·纪德的《背德者》通常被称为小说，安东·契诃夫的《决斗》被称为短篇故事，而两者长度其实不相上下。

事实是，小说是一种抵制精确界定的体裁。这个说法本身并没有什么异乎寻常，因为许多现象——比如说游戏或“毛发旺盛”——也抵制精确定义。很难说你得有多像猿猴，才有资格被称为“毛发旺盛”的。要点在于，小说不仅逃避定义，而且积极颠覆定义。与其说它是一种体裁，不如说它是一种反体裁。它吞噬其他文学模式，将其碎片杂糅连缀到一起。你可以在小说中找到诗歌和戏剧对白，还可以找到史诗、田园诗、讽刺诗、历史、挽歌、悲剧和任何一种文学模式。弗吉尼亚·伍尔夫称它为“所有文学形式中最柔韧可塑的一种”。小说引用、戏仿、改变其他体裁，像俄狄浦斯复仇那样，将其文学祖先转化为构成它自己的微不足道的元素。它是文学体裁中的女王，只是远没有我们在白金汉宫周围听到的那个词那么高贵的含义。

小说是一个强大的熔炉，是纯种文学里的“杂种犬”。它似乎无所不能——可以连着八百页侦查一个人的意识，可以讲述一颗洋葱的冒险，可以记录一个家族超过六代的历史，也可以再现拿破仑战争。如果它是一种与中产阶级特别相关的形式，部分原因在于该阶级以完全不受约束的梦想为其核心理念。在一个上帝已经死亡的世界里，所有一切——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说——都是允许的；在一个旧的专制秩序已经死亡、中产阶级胜利统治的世界里，也是这样。小说是一种没有规则的体裁，因为它以不设规则为规则。无政府主义者不仅是破规逾矩的人，而且是以破规逾矩为其规矩的人。小说之所为，大抵如此。神话周期性地复现，小说则令人兴奋地不可预测地出现。小说的形式与母题，其库存固然有个限度，却仍然十分充足，令人意想不到地充足。

既然“何为小说”很难界定，这种形式发端于何时，也就不好说了。首位小说家的合理候选人，有几名作家被提名，其中就包括米格尔·德·塞万提斯和丹尼尔·笛福，但辨别起源的游戏总是要冒风险的。如果演说者宣称剪纸是1905年发明的，坐在大厅后排的听众总会有人站出来宣布，某个伊特鲁里亚古墓里刚刚出土了一幅剪纸。俄罗斯文化理论家米哈伊尔·巴赫金将小说追溯到罗马帝国和古希腊的罗曼司，而玛格丽特·安妮·杜迪也在《小说的真实故事》中将其起源定位到古代地中海文化。^[2]诚然，如果你对汽车的定义足够复杂详尽，那么将宝马追溯到古罗马战车并不难。（这也可以解释为何发布了那么多草率的关于小说消亡的宣言。而它们通常是暗示，一种小说已经销声匿迹，另一种已经生成并取而代之。）即便如此，在古代确实可以发现类似小说的东西。而在现代，正如我们所见，它与中产阶级的兴起有关，但究竟在什么时候呢？有些历史学家可能会愿意追溯到12世纪或13世纪。

多数评论家都同意，小说起源于我们称为“罗曼司”的那种文学形式。事实上，这是它从未完全斩断的根。小说是罗曼司——却是不得不与庸常乏味的现代文明世界达成妥协的罗曼司。它保留了罗曼司的英雄与恶棍、愿望满足和童话结局，但现在所有这些必须在性和财产、金钱和婚姻、社会流动性和核心家庭的范围内才能被理解被实现。有人会声称，性和财产从头到尾都是现代小说的主题。故而，从笛福到伍尔夫的英语小说仍然是一种罗曼司。事实上，如果你像维多利亚时代的小说家那样，想从现代世界的重重困扰中变出一个幸福结局来，那么也只有罗曼司的神奇装置堪当此任了。在勃朗特姐妹、乔治·艾略特、哈代和亨利·詹姆斯的作品里，你可以看到，诸如神话、寓言、民间故事和罗曼司之类的“前现代”形式的遗迹与现实主义、报告文学、心理调查等“现代”形式交织在一起。然而，如果小说是一部罗曼司，那么它是一部去魅的罗曼司，绝不会从受挫的欲望和难以驯服的现实中汲取教益。

罗曼司充满了奇迹，现代小说则透着不折不扣的尘俗味。它描绘的是一个俗世的、经验的世界，而不是一个神秘或形而上的世界。它的重心在文化，而不在自然或超自然之物。它对抽象和永恒怀有戒心，却深信它能触摸、品尝和把握的东西。它也许仍然保留一些宗教信仰，却像酒吧老板一样害怕宗教辩论。小说呈现给我们的，是一段流动、具体、开放的历史，而非一个富有象征意义的封闭宇宙。时间和叙事是它的本质。在现代，不可改变的东西越来越少，每一个现象，包括自我在内，究其本源似乎都是历史的产物。小说是历史贯穿始终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