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算主义是人工智能的底层逻辑,它认为任何智能活动都能够还原为可计算的算法。人类的认知活动可以被编码为一套规则化的符号体系,并通过计算机的算法进行模拟。按照计算主义的观点,不仅人类可以进入数字世界成为永生的数字生命,哪怕原本没有肉身的AI亦有可能在计算机所编码的虚拟世界中觉醒,进而获得永生体验。
离身化的心智
早在20世纪80年代出版的赛博经典小说《神经漫游者》中,作家威廉·吉布森就在作品中设定了一个名叫平线的思想盒,平线的肉身早已死亡,盒子里保存的是其意识的副本。这种摆脱肉身的意识存续提供了一种关于数字永生的想象。如果心智上传在逻辑上成立,那么心智和身体就不是不可分割的统一体,而是完全可以被切割为两个独立的单元。不过,二者的重要性显然不对等。身体只是被当作服务于心智持续运转的特定媒介。
在科幻剧《黑镜》之《圣朱尼皮罗》这一集中,故事中的约克在临终前希望凯莉能够和他一同上传到圣朱尼皮罗这个虚拟系统之中。而凯莉早已组建自己的家庭,并打算死后和自己的丈夫合葬。但回望过往,凯莉和约克在年轻时曾有一段难以割舍的共同记忆。最终,凯莉被约克的真挚情感所打动,选择了上传。她与约克的肉身已不复存在,两人却能够在圣朱尼皮罗这个虚拟的数字天堂得以永生。此类故事赋予了数字世界与现实世界同等的真实性,并将这种离身化的存在视作心智的延续,它所依据的是计算主义的理论假设。
在《失控玩家》中,影片描述了一个自我觉醒的虚拟游戏角色盖的故事。盖先是意识到自己身处光怪陆离的游戏世界,很快他就进化成为一个到处行侠仗义的超级玩家。但不久,他所在的自由城面临被关停的厄运。为了拯救自由城,他决定与穿梭于虚实世界的女程序员联合起来对抗来自真实世界的游戏公司,并最终解救了他赖以生存的虚拟王国。盖代表了另一类天然就拥有数字永生权益的人工虚拟智能体。当盖意识到自己是一个虚拟人物时,他开始像真人玩家一样如饥似渴地去探索自由城的无限可能性,所以他拥有和真人一样的体验能力。最终,他成功阻止了自由城被关闭,并在虚拟王国获得了绝对自由,而这对于虚拟角色来说可谓是近乎理想的数字永生状态。
对比来看,《圣朱尼皮罗》与《失控玩家》分别代表了两类心智存在,前者是脱离肉身的人类心智,而后者是原本就存在于虚拟世界的数字心智。不过,从后人类美学视角来看,肉身仅仅是承载心智的媒介,拥有感知体验和意识能力才是智能体存在的关键,所以二者具有本质上的对等性,而不存在优劣高下之分,都值得被尊重和保护。
可传输的数据化记忆
记忆是打开永生的钥匙,任何智能体要获得数字永生都必须具备记忆存续的能力。在数字化世界中,记忆就像是思想实验缸中之脑中所假想的可被计算机模拟的程序,而非大脑所独有的神秘意识。要破解记忆之谜,就必须将记忆还原成可操控、可量化的数据流,如此一来,就可通过计算机输入与输出的方式加以存储、转换和提取。
在科幻剧《上载新生》中,男主角内森因意外车祸身体遭受重创,于是他被女友上传到一个奢华版的元宇宙度假村。这一虚拟世界似乎应有尽有,内森在此获得了永生体验。但他总感觉到自己的记忆缺失了一部分,这段记忆与他正在开发的一款神秘软件有关。内森的车祸很可能是一场因这款未公开的软件所引发的谋杀,而在他被上传的过程中这段重要记忆却被故意删除了。此后,还有人企图入侵内森所在的虚拟世界,甚至计划直接抹除他的虚拟人格。由此可见,基于数据化记忆的数字永生并不意味着一劳永逸,而是随时面临数字死亡的风险。
更吊诡之处在于,数字永生不仅不能保证通向乌托邦式的虚拟天堂,而很可能堕落为恐怖阴森的意识牢笼。《黑镜》之《黑色博物馆》这一集中讲述了一个被冤枉的杀人犯的故事。他在被行刑之前转让了自己的意识,推销员将其意识锁入了一个虚拟电刑室,供游客取乐。游客可以通过虚拟电刑让这名杀人犯痛不欲生。杀人犯在反复折磨中失去了原有的记忆,成为虚拟世界中一个没有记忆的数字僵尸。不过,杀人犯的女儿最终用同样的手法报复了推销员。她将其意识上传到虚拟电刑室之后,再用超强电流粉碎了他的意识。她还将其受刑的痛苦记忆永远封存在了一个像怀表一样的纪念品之中,让推销员永远不得解脱。
以上这些有关记忆移植的故事都源自一个基本预设——记忆决定了自我。有何种记忆,就有何种自我。数字化的记忆可以在不同载体之中任意转换,它具有跨媒介特性,超越了物理客体、计算机和肉身的界限。从后人类美学来看,流动的数字记忆自然就会形成游牧式的自我。这种数据化的记忆突破了自我的边界,并进一步质疑何为自我,即哲学层面的身心同一性问题,而这也成了后人类叙事中反复出现的主题。
空灵化的存在
数字永生意味着心智无需依托肉身而独立存在,而记忆亦是一串可自由穿梭于不同介质之间的数据流,这自然就模糊了真实与虚拟的界限,使得数字永生带有浓厚的虚无色彩。然而,这种貌似虚无缥缈的纯粹精神性的存在形态却是后人类无中生有的孵化过程。从后人类美学视角来看,虚拟世界的永生不是空无,而是一种超越虚实之上的空灵化存在。
根据刘宇昆小说改编的科幻剧《万神殿》正揭示了数字永生逐步迈向空灵化这一演变过程。一方面,自然人上传为数字人就意味着放弃身体,并最终趋向于超脱物理世界的空灵化状态。片中对早期的心智上传技术设定了一个难以破解的漏洞。然而,天才少年卡斯宾借助一个叫迷雾的动态进化算法修补了该漏洞,使数字永生得以可能。于是,地球上差不多一半人自愿选择了上传,由此致使上传者与反对上传者之间产生了激烈冲突。反对者的重要理由是维持上传者的运行需要耗费大量能源,这说明数字人仍然受制于物理世界的制约。政府甚至主导了“重返身体计划”,让上传者能够通过机器义肢重回现实世界。然而,该计划不久便遭到上传者的遗弃。由于数字人已经习惯了在虚拟时空中无限畅游,他们再也无法接受真实世界中所存在的诸多有形的束缚。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以数字生命的形式延续。最终,经过数万年的进化,所有人类都摆脱了躯体的限制和能源供给层面的局限,升华成为一种以星系为尺度的空灵化存在。
另一方面,人造的数字生命本身就内嵌了空灵化的潜质。在《万神殿》中,当上传者的数量迅速递增时,政府为了防止他们对人类构成威胁,故而设计出了一种专门绞杀数字人的AI程序蜂群。即便是像斯蒂芬这类像神一样的上传者,亦无法抵挡该程序的猎杀。后来,它变得过于强大,于是被封存起来。而当蜂群再次被释放出来时,它已经进化出自我意识,不但摆脱了人类的掌控,还差点毁灭了人类。不过,它最后决定离开地球,迈向浩瀚星空,最终演化为宇宙级别的空灵化存在。在此,心智上传的数字人与超级智能蜂群居然殊途同归,都成为超越物理世界的绝对精神。这一设定体现出了后人类美学的核心观念,即所有具有高级生命特质的智能体都不会局限于某种特定的物理载体,而会追求心智的不断延续和跃迁。换言之,物理形态的存在至多不过是心智演化过程中的一个插曲,跨越虚实世界的空灵化才是数字永生的终极形态。
科幻作品中的数字永生主题其实揭示出了后人类美学的基本特质。数字永生者的实质就是颠覆了人类肉身存在的后人类,它不受身体的局限,能够跨越任何物理载体,其记忆可被还原为数据流,并在不同媒介之中进行传输、转换乃至修改。后人类的最终演化形态跨越虚实界限和生死局限,它是一种完全超越自然人认知之外的空灵化存在。正如《攻壳机动队》中草薙素子与超级AI傀儡师的融合所隐喻的:基于人类中心主义的自我价值观将被心智上传技术所消解,人机融合的混合心智将打造一个全新的后人类时代。
(作者系华侨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