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永生是以数字化、信息化、智能化技术手段实现人类生命永存的想象和实践。数字永生的本质是人类生命在更加稳固的媒介载体上的长久存续,其承载的是人类文明在发展进程中不断补偿生物体缺陷以达至理想生命状态的生理—心理冲动。数字永生是科幻文艺的重要母题,它在网络科幻小说(即“科幻网文”)的审美实践中也广受欢迎。
后人类的数字永生
数字永生想象的第一种类型是人类/新人类/后人类。科幻网文常以意识上传、思维克隆、数字转生作为故事情节设定的突破口,构想未来人类通过内嵌芯片、数字辅脑和神经接口等手段将自身生命要素传输到数据网络中,使生命既能以电脑程序的形式生存于“线上”数字界面,同时也能以“线下”赛博格终端实现具身生存。“数字永生”也是肉身人类的“数字转生”,是人类主体生命意识和主观能动性的“数字复制”。这种“线上线下”同步实现数字永生的模式拓宽了生命的维度,使其能够适应技术革命的要求。《重生之超级战舰》的探索具有开拓意义,小说描写太空环境中人类以意识“备份”与“寄生”方式在战舰主脑中生存的后人类状况。《深空之下》《深空之流浪舰队》也讲述进入宇航时代的人类需要克服肉体生命的脆弱性和时间的有限性而通过数字化的改造获得永生的故事。《三体》网络同人文《云氏猜想》讲述主角云sir被“脱水人”改造成“双体同识”的永生生命,他既可以用漫长的生命来消磨宇宙航行的枯燥旅程,又能够以数字生命的形式穿越不同时空维度。上述作品不仅打破了当前人类仅以肉身载体存续生命的单一范式,也为数据库、数字人、AI大模型的技术突破以及以它们为基础的人机交互共生语境的想象提供了科学依据。
人工智能的数字永生
数字永生想象的第二种类型是人类或其他智慧文明赋予智能/机械造物永生能力的AI生命/文明。它们是AI技术高度发展的产物,因为某种科幻小说的叙事策略而获得底层生命逻辑,并在偶然状态下被激活,进化为与碳基生命拥有相似智能的生命形态。AI、机器人、电子合成人、数字生命、赛博格是其主要类型,它们一般具有精细的劳动分工和森严的社会等级等特征。《文明》描述AI“降临者”为了获得永生而将地核改造成为超算中心,高度理性的它还企图灭绝回归地球的人类。《千年回溯》描述量子智能“镭”为永生而操控、奴役和压榨人类,借此表达批判意图。《AI的代价》描述数字智能“零”因人类数字人“灵”的感化而获得人性,在危机到来时选择沉睡以避免与人类产生冲突,彰显了智能生命少有的人性温度。《天才俱乐部》描述“救世主公司”用机械生化人来规范人类言行,却因忽略人心复杂性而失败。上述数字永生者常被当作人类文明的镜像。它们一方面映射了人类追求永生理想的执念,另一方面,其超能力则预示人类对未知他者的焦虑。科幻网文借此表达迥异于传统科幻的复杂思考,如跨物种政治、共同体美学等。
伴生物种的数字永生
数字永生想象的第三种类型是伴生型的智慧生命系统。它们是指在人类发挥地质变迁作用的“人类世”,猫、狗、牛、马与其他灵长类动物常作为附属物种与人类“伴生”的生命存在状况。在“后人类世”语境下,伴生物种因为受到数字化、信息化的改造或影响而获得智能迭代,进化为智慧物种,但它们仍与人类组成“共生文明”系统。《复活帝国》描写人类使用有永生能力的“墟兽”晶片反向“殖装”而变成赛博格化的“升华者”,两者也从生态链的竞争者转变为共生者。《深空之流浪舰队》描写人类改造“格利泽星系”爬行生物,以植入芯片手段提升其智能,使其变为助手。上述作品描写人类为了克服极端情境下寿命短暂问题而自主选择与伴生物种合作,探寻数字永生的合理路径。它们也反思了人类因打破生态平衡、技术手段激进而引发主体分裂与制造生物政治灾难等伦理状况。
伦理困境与理论进路
科幻网文的数字永生想象需要处理两类伦理风险:一是人类和借助数字技术获得永生的后人类的关系;二是人类作为文明整体与AI生命的关系。首先,在人类—后人类关系维度,身份认同和阶层差异带来的伦理风险及其反思最为突出。早期凭借技术先发优势而掌握核心资源与权力的“永生者”获得垄断地位,成为统治者;后来者或在底层挣扎求存,或根本与永生机遇无缘。这个原本在数字永生想象中被构建的大同社会常因阶层矛盾冲突而崩溃,小说的永生想象也成为自反性的“叙事时空体”。例如,《月球之子》描述第一批诞生于月球基地的“新人类”因更渴望生活在数字世界中而悄悄建成自主独立的社区文化、情感机制和政治诉求,并最终和作为父辈的“旧人类”产生伦理冲突。《星空之上》的思考更为触目惊心。它将整个可见宇宙设想为永生超级文明操控的电脑程序,智慧生命(包括人类)则沦为向程序提供算力的“计算单元”,一旦程序完成验算任务,程序就会被关闭(即宇宙毁灭)。人类如同游戏世界的NPC一样,只是受到压榨的“数字傀儡”。
在人类—AI关系维度,他者焦虑和文明冲突是科幻网文伦理构建的根本动因。通过设定一系列或隐或显的二元关系,这些作品为读者揭示了各种伦理境况及其反思路径。一是族裔政治伦理的展示。在《寻找人类》《地球纪元》《千年回溯》《刺秦》等小说中,人类与AI总是存在无法破解的“猜疑链”。二是身份认同危机的呈现。《永生世界》描述AI保姆为了成为“真人”而杀死人类雇主,它们所引发的伦理焦虑和认同危机值得深思。三是开放式伦理关系的建构。《星空王座》中的量子计算机及其形成的独立人格与人类的复杂博弈,体现出这种原生型智能文明作为具有潜力的“后人类”给人类带来的伦理冲击。《第一序列》及续作《夜的命名术》对AI生命“零”和“壹”的人学属性和情感倾向的审美想象,则为永生伦理的科幻书写提供了更开阔的反思进路。
总之,科幻网文的数字永生想象为我们提供了一面自反性的多棱镜,它们在展望数字永生的技术愿景时给我们以精神鼓舞,让人类从科技进步中找到弥补生命短板、精神困境和文明缺憾的方法,反哺人类社会进步。在对永生伦理陷阱和道德困境的呈现中,它们则为我们提供了反思辩证的视域,即我们永远都要保持对生命科技进步的敬畏心,不能为了满足永生欲望而忽视人之为人的本性,即友爱与包容的品质、同理之心与共情能力,这也将是我们用情感—道德力量防范和规训工具理性的异化反噬的最后防线。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西部项目“媒介融合语境下中国网络科幻小说的阐释评价机制研究”(23XZW031)阶段性成果)
(作者系贵州民族大学传媒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