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仙外史

吕熊著。清初章回体小说。一百回。约成书于康熙四十二三年间（1703—1704）。小说以明永乐年间女英雄唐赛儿为主要描写对象，演述她系嫦娥转世，得天书，娴法术，拥戴建文帝而在青州聚义起义，与篡国者朱棣针锋相对地斗争，最后用飞剑诛死朱棣，太子继位，唐赛儿返回月宫。小说明显表达了对篡国者及其追随者的痛恨，以及对逊国者的同情与追思，这与作者的生活经历及江南地区普遍同情建文帝有关。主要版本有清康熙钓璜轩刊本等。

江西廉使刘廷玑在园品题 二十则

一、自来小说，从无言及大道。此书三教兼备，皆彻去屏蔽，直指本原，可以悟禅玄，可以达圣贤。此为至奇而归于至正者。

一、谈天说地，莫可端倪，而皆有准则；讲古论今，格物穷理，而皆有殊解。均不掇旧人牙慧，此奇而至于精者。

一、若魔道，自来仅有其名，从未有能考其实，此则缕析分明，本末灿然，又借以为寓言。此奇而诞者。

一、古来论鬼神者，但能言其已然，此独指出其所以然，微显一贯，阴阳一体，绝非虚诞。此奇而玄奥者。

一、天文，难言也。小说传奇，唯《三国演义》有“夜观乾象”囫囵之语^[1]。此书则历历指出，如数列眉。

一、望气占云，难事也。史传但言其兆，此则说到至微地位，而云气之所以为兆，皆和盘托出。此奇之至也。

一、小说言兵法者，莫精于《三国》，莫巧于《水浒》，此书则权舆于《阴符》《素书》之中，脱化于六韬三略之外，绝不蹈陈言故辙，虽纸上谈兵，亦云奇矣。

一、阵法：圆阵若鼓，方阵如棋局，六阵如聚花，人阵若列卦。此书之七星阵，其形独如飞鸟，战则为阵，止即为营，行即为队伍，三者出于一贯，古今未有。可谓阵法之奇者。

一、武侯八阵，千古仅存其名，未有识其奥妙者。此书备言制度，与纵横开阖、变化生克之道，确有奇解。

一、书内拔城三十有八，从不用火炮，石炮、云梯、冲车之类，唯默运智谋而得。绝无矫强，更不雷同。此为大奇。

一、取开封府，内应止侠客一名，号旗一杆；拔扬州府，内应止女将二员，号旗一面，而遂败走敌兵数万。乃势所必然之事，并非侥幸成功。神乎神乎，奇至此乎！

一、拔荆州，止用一旗悬于神庙之杆，并无一人助力而能耸动亿兆之心，顷刻归附，皆情所必至，理所必得。神乎鬼乎，奇乃至此乎！

一、克济宁州，内止二女杀一监河；克庐州府，外止一人杀一都督，皆唾手而得，虽智者不及济其变。神乎化乎，奇更至此乎！

一、诸小说两军相交，胜者设谋，败者受之；或胜者之策巧，而败者之计拙。此则如善奕者，刚遇敌手，两棋对杀，以智斗智，至收煞止差一着，胜负出于天然。

一、诸小说临戎用智，多在胜负未分之先。此于败后，犹能用智以扑之。如卫青于是夕胜，而登州即于是夕克；朱能以今夕劫寨胜，而即于明夕被劫败。如斯者盖不可枚举。

一、交战用纸炮，此书独创。始于卸石寨用以为号，自后惊败兵，溃伏卒辄用之。而又用以破房胜大寨，披靡数万雄兵。以上三则，皆巧之至、奇之极者。

一、此书具有经济，如设官取士、刑书、赋役、礼仪，皆杂霸之语，与儒生侈谈王道者大异。奇人乎？奇才也。

一、书内颇多诗篇，诸体毕备，皆可步武三唐，颉颃两宋。又奇笔之馀事。

一、凡斗道术、斗法宝，莫不瑰玮光怪、虚灵变幻，出自诸书所无。奇矣，而余不以为奇也。何也？以画鬼易也。余所举者，皆画人手笔。

一、《外史》前十四回，是为赛儿女子作传，据《纪事本末》所述数语为题，撰出大文章，虽虚亦实。至靖难师起，与永乐登基，屠灭忠臣，皆系实事，别出新裁。迨建行阙，取中原、访故主、迎复辟，旧臣遗老先后来归，八十回全是空中楼阁。然作书之大旨，却在于此，所以谓之《外史》。《外史》者，言诞而理真、书奇而旨正者也。

岁辛巳，余之任江西皋使。八月望夜，维舟龙游，而逸田叟从玉山来请见，杯酒道故，因问史向者何为。叟对以将作《女仙外史》，余叩其大旨，曰：“常读《明史》，至逊国靖难之际，不禁泫然流涕。故夫忠臣义士与孝子烈媛，湮灭无闻者，思所以表彰之；其奸邪叛逆者，想所以黜罚之，以自释其胸怀之硬噎。”余闻之矍然，曰：“良有同心，叟书竣日，当为付诸梓。”壬午，叟至洪都，余为适馆授餐，俾得殚精于此书。癸未冬，余罣公事，削职北返，旅于清江浦。甲申秋，叟自南来见余，曰《外史》已成，以稿本见示。余读一过，曰：“叟之书，自贬为小说，意在贤愚共赏乎？然余意尚须男女并观。中有淫亵语，盍改诸？”叟以为然。不日改正。所憾余既落籍，不能有践前言，乃品题廿行为简端，以为此书之先声而归之。

（据国家图书馆藏清康熙钓璜轩贮板）

江西南安郡太守陈奕禧香泉序言

余友逸田叟吕熊，字文兆。文章经济，精奥卓拔，当今奇士也。其生平著述，如《诗经六义辨》《明史断》《续广舆志》，发明三唐六义，并诗古文诸稿，几数百卷，而未知更有《女仙外史》。戊子，余补南安守，遇叟于淮南，延之修辑郡乘。舟行闲暇，叟始以《外史》见示请序。余览毕，不禁喟然叹曰：“有是哉！何叟之默契余心也？”请得以僭言之：

夫武王伐封，不期而大会者八百诸侯，所以谓之恭行天讨。而孟氏亦曰“闻诛一夫纣”。然伯夷、叔齐叩马而谏，则又斥之曰“以臣弑君”。即太公亦谓之义士，而孔子断之曰“求仁而得仁”者。夫道二，仁与不仁而已。若使夷、齐之谏为是，则周公之师不得为仁义；周武之伐纣为是，则夷、齐不得谓之仁，亦不得谓之义。然大圣大贤既两是之而两许之，则夷、齐自为古之圣人，而武王亦得谓古之圣君也尔。若夫《明纪》所载逊国靖难之事，更无圣贤执笔而定之，其说有可疑而可骇者焉。

夫永乐固英明之主也，然不得比周武之圣。而建文亦仁让之主也，又从无商纣一端之暴；其为之臣者，又皆杀身殉国之君子。顾使永乐之得天下也以道，则建文自为亡国之君；使建文之失天下也不以无道，则燕王不得为中兴之主。从古创业者谓之祖，中兴者亦称为祖，馀皆谓之宗。乃永乐尊为成祖，是中兴也。从来淫暴亡国者不追崇，不建陵寝。而在建文，则并年号而尽削之，是失德之已甚者也。从来忠臣义士为亡国之主殉节者，兴王之君亦莫不褒之谥之，而乃并禁锢其子若孙，是以为叛逆之徒矣。后世之论者，因其成败，亦莫不依违于其间。似乎以建文等之亡国之君，而永乐为中兴之主；道衍、三杨之辈可以为佐命元勋，而方、景、铁诸公不得为成仁取义也与！

此余所素郁于中，不能断而亦不敢断者，故曰叟之《外史》有默契余心者。俟修郡乘之后，当为叟梓行问诸天下后世。

（据国家图书馆藏清康熙钓璜轩贮板）

广州府太守叶旉南田跋语

南田曰：仙不可目之为妖，犹妖之不可妄称为仙也，余览《女仙外史》而窃有疑焉。夫岂爱之者谓之为仙，恶之者指为妖也哉？

按：《明史》纪“山东蒲台县妖妇唐赛儿反”。夫以女子而其术足以动众，俨然为戎首，是真妖矣。乃考其事实，则云：“赛儿少寡。往祭夫墓，经山麓，见石罅中露匣角。发之，得天书、宝剑。遂精通其术。”剑亦神物，赛儿能用之。余谓天书殆非凡流所能解，宝剑亦非俗子所能用，今以女子，曾无师授，便尔通玄彻奥，其可谓之妖乎？又云：“赛儿遂出家，以其教行于里闬，人呼为佛母。欲衣食物，随所须以术致。又常剪纸人马，戏令战斗。当事者遂严捕之。”又似乎其为妖术也。然而杀败官军，攻拔郡邑，从未闻一用其术。迨徒众溃散，永乐必欲捕赛儿，逮系天下女尼女冠凡数十万，勘无踪影。赛儿返，自诣殿廷。因裸而缚之，处以极刑。锯解鎚凿，斧钻鼎镬，赛儿皆怡然而受，不损毫毛，至于无法可加然后已。噫嘻！果妖术乎，抑仙术乎？

汉末，有仙人于吉。孙策目之曰妖，百计剁之剐之，而吉初未之死。故天下不以为妖，而称曰“于神仙”。唐玄宗时，有羽士申泰芝者，与玄宗年庚八字相同，遂亦思作天子。自称为仙师，以其术鼓众倡乱，未几伏诛。是故天下不称为仙而称为妖。又洪武时，协律郎冷谦以幻术施友窃库金。官捕之急，谦跃入小瓶。上怒，击碎之，片片中有谦声音。似妖术也，而莫有指为妖者，以不拒捕。是则唐赛儿之见斥为妖也，以兴师拒敌之故。

夫永乐既为天子矣，而有举刃相向者，不得不谓之曰反。以一女子而有佛母之名，不得不指之曰妖，史官亦不得不大书曰“妖妇某反”。第文皇靖难师下江南，入金川，草诏登基之日，方孝孺、高翔、胡闰、铁铉、暴昭、练子宁诸大忠臣，莫不面斥之曰“燕贼反”，此反字有可证者。今赛儿兴兵，不于前之建文，后之洪熙，乃在永乐之世，而谓之曰反，此反字有可议者。何也？太祖授位于建文帝，帝固在也。故谓赛儿曰妖妇者止一人，而称之为仙姑、为佛母者，举天下后世皆是。嗟乎！一人之笔，又曷能胜众口耶？

夫如是，则逸田叟之以女仙而奉建文正朔，称行在，建宫阙，设迎銮使，访求故主复位，与褒谥忠臣烈媛，讨殛叛逆羽党，书年纪事，题曰《外史》，虽与正史相戾，自有孚洽于人心者，垂诸宇宙而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