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年谱考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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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日期:201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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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马克思主义”是马克思主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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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年谱考辨

陶渊明之有年谱,始于宋代。现知宋人所撰的渊明年谱有多种:王质《栗里谱》、吴人杰《陶靖节先生年谱》、张縯《吴谱辩证》、李涛(巽岩)《靖节新传》、杨恪《陶渊明年谱》、黄公绍《陶渊明年谱》。王质、吴仁杰的两种年谱完整,张縯《吴谱辩证》保存在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中,似非全帙,仅考辨渊明生卒年、名字、《赠长沙公》诗等几项;又有《杂记》一卷,抄录晋贤有关陶渊明的评论。李、杨、黄三人的年谱在中土久已散佚,近年有学人在韩国发现高丽大学所藏南宋蔡正孙所撰《精刊补注东坡和陶诗话》,里面保存了以上三人年谱的佚文及注。[1]

有宋至清,有顾易《柳村谱陶》、丁晏《晋陶靖节年谱》、陶澍《靖节先生年谱考异》、杨希闵《晋陶征士年谱》等。其中,陶澍《年谱考异》仿效张縯《吴谱辩证》,先列王质《栗里谱》、吴仁杰《陶靖节先生年谱》于前,后参考宋元以来诸家所说,辩证陶氏世系、渊明生卒年、故里、仕宦行踪、交游、诗文系年,并涉及渊明的人格、政治态度、思想渊源等重大问题。考证精密,发明甚多,是近代之前陶渊明年谱的集大成之作,在陶渊明研究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影响至今。

近现代陶渊明年谱亦复不少。具有创见者有:梁启超《陶渊明年谱》,一反渊明享年六十三的旧说,倡五十六岁说。继之古直《陶靖节年谱》,倡五十二岁说。圣旦《陶渊明考》及邓安生《重订陶渊明年谱》,[2]倡五十九岁说。袁行霈《陶渊明年谱汇考》,力主张縯七十六岁说。此外,尚有傅东华《陶渊明年谱》、逯钦立《陶渊明事迹诗文系年》,亦各有可取处。大陆之外,有杨勇《陶渊明年谱汇订》、方祖燊《陶潜年谱》、钱玉峰《陶诗系年》、刘本栋《陶靖节事迹及其作品编年》等。自宋迄今,陶渊明年谱蔚为大观,无虑二三十种。年谱之外,还有考订渊明生平事迹和诗文系年的论文,不胜枚举。在中国历史文化名人的年谱编撰历史上,历代学者持续不断地编撰陶渊明年谱,成为非常突出的现象,说明陶渊明的接受范围越来越大,伟大的诗人魅力永恒。

知人论世,是了解和正确评论作家作品的唯一途径。陶渊明年谱,是陶渊明研究的基础。然而由于年代久远,文献资料匮乏,且多有异说,这就决定了编撰陶渊明年谱之不易。现存的有关陶渊明的历史文献资料人皆有之,无人私藏秘籍奇货。但凭借相同的文献,可以得出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结论。譬如有人称渊明得年五十二,有人则说七十六。各种渊明年谱差异之大,异说之多,为其他的年谱所未见。盖年谱不同,解释渊明生平及诗文必然大异。同一首作品,或以为早年作,或以为晚年作,见仁见智,大相径庭之程度,让人瞠目结舌。年谱作者犹盲人摸象,读者亦如入迷魂阵,不辨东南西北。历史的真相应该是唯一的,然真相究竟何在?人人皆谓已探骊得珠,实际上人人都无法得到真相。

既然难得真相,再编撰渊明年谱有意义吗?有的。尽管犹若瞎子摸象,仅得一端,但经过甄别,所有有意义的一端可以拼出接近真相的全部。笔者所以再撰《陶渊明年谱考辨》,就是以为全部少不了许多的一端。再者,自陶澍以来出现的许多年谱,以及大量相关的论文,也应该进行梳理甄别。故笔者不揣浅陋,仿效陶澍之例,再探渊明真相。

编撰渊明年谱,说到底是一件自圆其说的精细工作。据人人皆见的陶集、史传、前人相关的评论,思索事情的缘起因果;同时,熟悉渊明所处的文化背景,正确解读渊明的诗文。这都是必须具备的条件。唯有探幽索隐的功夫,细微的辨析,缜密的思考,才有可能避免漏洞,圆融通达,打捞出点点滴滴的历史真相。然达到这样的境界,何其难哉!

以下交代笔者引用的主要文献资料:颜延之《陶征士诔》省作颜《诔》,沈约《宋书·隐逸传》省作《宋传》,萧统《陶渊明传》省作萧《传》,李延寿《南史·隐逸传》省作《南传》,房玄龄等《晋书·隐逸传》省作《晋传》,佚名《莲社高贤传》省作《莲传》,汤汉注《陶渊明先生诗》省作汤注,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省作李注,陶澍注《靖节先生集》省作陶注,王瑶编注《陶渊明集》省作王瑶注,逯钦立校注《陶渊明集》省作逯注,杨勇《陶渊明集校笺》省作杨注,王叔岷《陶渊明诗笺证稿》省作王《证稿》,方祖燊《陶潜诗笺注校证论评》省作方《论评》。[3]

王质《栗里谱》省作王《谱》,吴仁杰《陶靖节先生年谱》省作吴《谱》,丁晏《晋陶靖节年谱》省作丁《谱》,顾易《柳村陶谱》省作顾《谱》,陶澍《陶靖节年谱考异》省作陶《考》,梁启超《陶渊明年谱》省作梁《谱》,古直《陶靖节年谱》省作古《谱》,傅东华《陶渊明年谱》省作傅《谱》,朱自清《陶渊明年谱中之问题》省作朱《问题》,逯钦立《陶渊明事迹诗文系年》省作逯《系年》。杨勇《陶渊明年谱汇订》省作杨《汇订》,[4]方祖燊《陶潜年谱》省作方《谱》,[5]钱玉峰《陶诗系年》省作钱《系年》,[6]邓安生《重订陶渊明年谱》省作邓《谱》[7],刘本栋《陶靖节事迹及其作品编年》省作刘《编年》,[8]袁行霈《陶渊明年谱汇考》省作袁《汇考》。[9]

本《考辨》引用的渊明诗文,采用陶澍集注《靖节先生集》,同时据其他陶集版本择善而从。引用他人专门著作和有关论文,或直接,或以脚注注明来源。陶渊明字元亮,入宋后更名潜,字渊明。

陶渊明之名字,各史传记载有异,自刘宋以来就已淆乱,古今异说有十余种:

1.《宋传》:“陶潜字渊明。或云,渊明字元亮。”

2.萧《传》:“陶渊明字元亮。或云,潜字渊明。”

3.《南传》:“陶潜字渊明,或云字深明,名元亮。”

4.《晋传》:“陶潜字元亮。”

5.《莲传》:“陶潜字渊明。”

6.吴《谱》:“叶左丞云:‘陶渊明《晋书》《南史》皆有传,梁萧统亦有传。尝以统《传》及颜延之所作诔,参之二史,大抵《南史》全取统《传》,而更其名字。统《传》云:‘渊明字元亮,或云潜字渊明。’《南史》云:‘潜字渊明,或云字渊明,名元亮。’至《晋书》,直言潜字元亮。统去渊明最近,宜得其实。既两见,则渊明盖尝自更其名字,所谓‘或云潜字渊明’者,其前所行也;‘渊明字元亮’者,后所更也。统承其后,故书渊明为正,而谓潜为或说,意渊明自别于晋宋之间而微见其意欤?颜延之作诔,以‘寻阳陶渊明’称之,此欲以其名见也。延之与渊明同时,且相善,不应有误。可以知其为后名,与统合。不然,或谨其名,自当称元亮,何以追言其旧字乎?仁傑按:石林谓先生更名,自别于晋宋之间,得其微意矣。至谓潜与渊明为前所行,渊明与元亮为后所更,以集与本传考之,则有可疑。按先生之名渊明,见于集中者有三,见于本传者一。集载《孟府君传》及《祭程氏妹文》,皆自名渊明。又按萧统所作传及《晋宋》《南史》载先生对道济之言,则自称曰潜。《孟传》不著岁月,《祭文》晋义熙三年所作,据此即先生在晋名渊明可见也。此年对道济,实宋元嘉,则先生至是盖更名潜矣。山谷《怀陶令》诗云:‘潜鱼愿深渺,渊明无由逃。’盖言‘渊明’不如‘潜’之为晦,此尤深得先生更名之意。至云‘岁晚以字行,更始号元亮’,此则承《南史》之误耳。延之作先生诔云‘有晋征士陶渊明’,既以先生为晋臣,则用其旧名宜矣。延之与先生厚善,著其为晋聘士,又书其在晋之名,岂亦因是欲见先生之意耶?萧统不悟其旨,乃以渊明为本名,而以潜为或说,传中载对道济之语,则又云潜,自相抵牾。其实先生在晋名渊明字元亮,在宋则更名潜,而仍其旧字。谓其以名为字者,初无明据,殆非也。本当曰‘陶渊明字元亮,入宋更名潜’。如此得其实。其曰‘深明’、‘泉明’者,唐人避高祖讳,故云。”[10]

7.张縯《吴谱辩证》:“梁昭明太子《传》称‘陶渊明字元亮,或云潜字渊明’。颜延之《诔》亦云‘有晋征士寻阳陶渊明’。以统及延之所书,则渊明固先生之名,非字也。先生作《孟嘉传》,称‘渊明先亲,君之第四女’,嘉于先生为外大父,先生又及其先亲,义必以名自见,岂得自称字哉?统与延之所书,可信不疑。晋史谓潜字元亮,《南史》谓潜字渊明,皆非也。先生于义熙中祭程氏妹,亦称渊明,至元嘉中对檀道济之言,则云‘潜也何敢望贤’。《年谱》云在晋名渊明,在宋名潜,元亮之字则未尝易。此言得之矣。”[11]

8.熊人霖《陶渊明集序》:“陶公在义熙中名渊明,字元亮;元嘉中则改名潜,而以渊明为字。”[12]

9.梁《谱》:“吾侪向来识想所习,皆以渊明为先生字。惟据集中《祭程氏妹文》云:‘渊明以少牢之奠,俛而酹之。’祭文不应自称字也。又《孟府君传》云:‘渊明从父太常夔。’又云:‘渊明先亲,君之第四女也。’孟府君即孟嘉,实先生之外王父。先生此文,诵述其从父及其母,张《辨》谓‘义必以名自见,岂得称字’,谅矣。由此言之,渊明必先生之名无疑。故颜《诔》直书为‘有晋征士寻阳陶渊明’也。然则潜之名从何来?李《笺》引《年谱》云:‘在晋名渊明,在宋名潜;元亮之字则未尝易。’(此非吴、王两谱文)然古者‘君子已孤不更名’,谓先生晚年改名,殆不近理。考先生五子俨、俟、份、佚、佟,而《责子》诗举其小名曰舒、宣、雍、端、通。是先生诸子,皆有两名也。先生盖亦尔尔,渊明其名,而潜其小名欤?”

10.罗翽云:“梁《谱》不主先生晚年更名之说,极是。第以渊明为名,而潜其小名,余尚不谓然。窃疑潜乃其名,而渊明其小名也。何言之?孟嘉者,先生之外祖父。程氏妹者,先生之胞妹也。外孙对外祖称小名,胞兄对胞妹称小名,亲亲之谊有然。对道济则所谓官场应酬者也,安得不称官名。颜《诔》亦称渊明者,延之与先生厚善,所谓引而亲之也。明乎此,则不疑于名字之纷纭矣。”[13]

11.古《谱》:“《易·乾·初九》:‘潜龙,勿用。’《九四》:‘或跃在渊。’四为初之应,四之渊即初所潜处。故小名渊而大名潜。《广雅》‘潜’训‘隐’,《说文解字》‘隐’训‘蔽’,隐、蔽皆有暗义。暗者,明之对也。亮,《说文解字》作‘倞’,云:‘明也。’是亮与潜为对文,亮与明为同训。王引之曰:‘古人名字有五体:一曰同训,二曰对文。寻对文之例,如哆字子敛,没字子明。后世韩愈字退之,朱熹字元晦,皆是也。潜字元亮,例盖同此。罗先生之说,于是为不可易也。’”

12.朱自清《陶渊明年谱中之问题》:“按颜《诔》称‘有晋征士陶渊明’,据义熙末征著作佐郎,故书晋,书故名。义熙末去永初仅二三年,时犹用渊明,则入宋更名,当可信也。”

13.邓《谱》:“……考唐释元康《肇论疏》,刘程之以晋元兴中解柴桑令,隐居庐山,即更名曰遗民。萧《传》谓陶渊明与刘遗民、周续之并不应征命,号‘寻阳三隐’。渊明以‘道不偶物’,于义熙元年自解彭泽令,则其更名,宜当与刘遗民更名同意,其更名曰‘潜’,正见逃禄归耕、隐居避世之志。然则渊明更名曰‘潜’,或当在义熙归田之后。必谓入宋更名,则其据未坚,且有‘耻事二姓’之嫌。”

14.袁《汇考》:“……此三处‘渊明’皆自称其名无疑。字元亮,见沈约《陶潜传》、萧统《陶渊明传》,向无异说。唯‘潜’者聚讼纷纭。‘潜字渊明’,始见于沈《传》‘陶潜字渊明,或云渊明字元亮’,未知何据。但验之上引三处渊明自称其名之资料,字渊明之说实不可信。……然则‘潜’者或自称字也。但晋宋间双名而单字、一名而两字,不合习惯,未敢遽曰名‘渊明’字‘潜’。惟梁《谱》曰‘小名潜’,实不足信,渊明断无对檀道济自称小名之理。”“入宋更名之大前提为渊明忠于晋室,此大前提原未必成立。即使忠于晋室,不熟书宋年号以示不承认宋朝犹可说也,更‘渊明’为‘潜’,有何说耶?若说潜而不仕,则早在晋朝已退隐不仕,入宋后未见其更逃入深山不知所终,则何必更名‘潜’?更名曰‘潜’,未能表示其忠于晋室如不书宋年号者,更名并无意义。且‘渊明’二字中之‘渊’字本与‘潜’意相关,舍‘渊明’而取‘潜’,亦属多事。梁《谱》引《礼记》‘君子已孤不更名’(《曲礼下》),以为晚年更名,殆不合理。梁说有力,渊明固不必据守古礼,然亦不必不守古礼而轻易更名也。”[14]

【考辨】

先生之名“渊明”,见于《孟府君传》《祭程氏妹文》。此二文皆作于晋时,既自称“渊明”,颜《诔》称“有晋征士陶渊明”,则先生在晋名“渊明”当不容怀疑。沈约撰《宋书》,距渊明之卒仅六十年,萧统作《陶渊明传》晚于沈约,但距渊明之卒亦不过百年左右。[15]《宋传》、萧《传》的记载,较后世之异说更可信。《宋传》曰:“陶潜字渊明。”当指先生入晋后更名潜,字渊明。“或云:渊明字元亮。”乃指先生在晋名渊明,字元亮。萧《传》曰:“陶渊明字元亮。”指先生在晋名渊明,字元亮。“或云:潜字渊明。”指先生入晋更名潜,字渊明。萧《传》是颠倒《宋传》的叙述次序,即沈约先叙先生入宋后名字,萧统先叙先生在晋时名字,二者皆得事实之真。当然,萧统按年代先后之次序叙述,比沈约更合理。

沈约是当时著名学者,于谱学深有研究,而陶氏为浔阳大族,肯定熟悉陶氏谱系。当然,渊明在世时官职不高,又早隐退,名声不大,但绝不是无名之辈,沈约不至于连他的名字也搞错。“或曰”云云,正反映渊明在晋与入宋两个时期名字不同的情况。

《宋传》、萧《传》所记渊明之名既两见(即“或曰”),则先生必定曾经更名。更名之说,最初见于黄庭坚《宿旧彭泽怀陶令》诗:“潜鱼愿深渺,渊明无由逃。……岁晚以字行,更始号元亮。”以为先生晚年更名,字渊明,号元亮。吴《谱》评山谷之说云:“盖言‘渊明’不如‘潜’之为晦,此尤深得先生更名之意。至云‘岁晚以字行,更始号元亮’,此则《南史》之误。”

梁《谱》据《礼记·曲礼下》“君子已孤不更名”之义,以为渊明晚年更名不近理。袁《汇考》赞同梁《谱》,称“梁说有力”,并以渊明未必忠于晋室为由,否定渊明晚年更名说。[16]“君子已孤不更名”者,是说君子之名由乃父所命,父死,孝子不忍更名也。但这一古义早有人违背。例如司马相如其亲名之曰“犬子”,后读书慕蔺相如为人,更名“相如”。[17]刘向本名更生,后更名“向”。[18]江充本名齐,因遭祸父兄死,遂亡西入关,更名“充”。[19]可见在世事变易或个人遭遇重大变故时,即使“君子已孤”,也并不是不可更名。朱自清《陶渊明年谱中之问题》云:“惟‘君子已孤不更名’系儒家所古闻礼,古礼至魏晋已不遵行,阮籍所云‘礼岂为我辈设’正是一证。渊明虽不作达,然其泽于道家者深,泽于儒家者浅,且去古益远,而谓其必守古礼,理不然也。”[20]朱说符合事实。试读《宋传》记渊明喜酒及待客之状:颜延之为始安郡,经过浔阳,“日日造潜,每往必酣饮致醉,临去,留二万钱与潜;潜悉送酒家,稍就取酒。……贵贱造之者,有酒辄设。潜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21]渊明之行为,与《礼记》规定之古礼,相去甚远。晋宋易代,对于渊明来说当然是重大事件,故所作诗文书甲子,不书刘宋年号,以此隐含自己的政治态度。渊明更名“潜”,微妙地表达不事新朝的政治倾向,这也不难理解。梁启超不信渊明“耻事二姓”说,袁《汇考》追随梁氏,故称渊明忠于晋室的大前提未必成立,“舍‘渊明’而取‘潜’,亦属多事”,云云。其说显然未理解古《谱》关于“渊明”“潜”“元亮”等字的训诂。“渊”字固有“潜”义,然“渊明”并不与“潜”字同训。舍“渊明”而取“潜”,盖在“渊明无由逃”;而更名“潜”,则“潜鱼愿深渺”。可见,更名固有深意在,岂是“亦属多事”?

考“陶潜”之名,出于萧《传》记渊明对檀道济所言:“潜也何敢望贤。”《宋传》云:“陶潜字渊明。”萧《传》云:“或云:潜字渊明。”凡此可证,渊明本人还是史传,“潜”皆是先生本名,非是字。但袁《汇考》既怀疑《宋传》、萧《传》,也怀疑渊明对檀道济之言,“未必是自称其名”,并举《世说新语·雅量》褚裒自称“褚季野”及《晋书·隐逸·戴逵传》戴自称“戴安道”之例,称“‘潜’者或自称字也”。[22]意谓渊明自称“潜”,非自称其名,而是自称其字。此说亦离奇。一是《宋传》、萧《传》《南传》《晋传》《莲传》皆谓“潜”为名,从无称“潜”为字者。二是自称字固有简傲意味,但渊明所对檀道济为江州刺史,理应自称其名。三是江淹作《杂体诗》三十首,其中之一是《陶征君潜田园》。据这组诗之体例,皆称前代诗人之名,如“魏文帝曹丕”“嵇中散康”“许征君询”“谢临川灵运”等,无有称字或小名者。故“潜”必是其名,而非字。据江淹卒于梁天监四年(505)判断,《杂体诗》三十首可能作于齐代。若此判断不错,则知齐代称先生晚年之名。四是《梁书》卷二二《安成康王秀传》记天监六年(507)萧秀为江州刺史,“及至州,闻前刺史取征士陶潜曾孙为里司,秀叹曰:‘陶潜之德,岂可不及后世?’即日辟为西曹”(《南史》卷五二同)。据此亦可证,“潜”乃先生之名,非为字。萧统则称“陶渊明”。“潜”与“渊明”两称,皆先生之名,并行梁世。此即《宋传》、萧《传》所称“或云”。五是《旧唐书》卷四七《经籍志》著录《陶渊明集》五卷,《隋书》卷三五《经籍志》著录《宋征士陶潜集》九卷(注:梁五卷,录一卷)。依两书《经籍志》体例,别集名皆以作家正名命名之,未见以字为文集名者。以上五证可知,“陶渊明”“陶潜”皆是先生之名,“潜”非先生之字明矣。梁《谱》“小名”之说,实不足信。

罗翽云极为赞同梁《谱》之晚年无更名说,然不同意梁《谱》“潜”乃小名,却又疑“渊明”乃小名,称《陶集》中“渊明”之三见,且颜《诔》称“渊明”,前者为“亲亲之谊”,后者是“引而亲之”。罗氏之说,同样离奇不足信。《孟府君传》《祭程氏妹文》、颜《诔》皆是严肃的文章,或叙述人物生平行事,或表彰人物德行,行文典雅,风格谨严,非为平日亲友间之言谈,渊明岂可自称小名?试看东晋人之小名,多粗俗不雅驯:如殷顗小名“阿巢”(见《世说新语·轻诋》二七),王恬小名“阿螭”“螭虎”(见《世说新语·简傲》一二),王荟小名“小奴”(见《世说新语·雅量》)三八),王脩小字“苟子”(见《世说新语·文学》三八)之类。“渊明”之名显然不类东晋人小名。罗氏所谓“渊明”乃小名之说,臆说而已。古《谱》无端誉曰:“罗先生之说,于是为不可易也。”真是匪夷所思。

邓《谱》承认渊明更名,但以为更名非入宋后,而在义熙元年(405):“于义熙元年自解彭泽令,则其更名,宜当与刘遗民更名同意,更名曰‘潜’,正见逃禄归耕,隐居避世之志。”但假若义熙元年归田之初更名,则作于义熙三年(407)的《祭程氏妹文》何以仍自称“渊明”,而不自名“潜”?据此可证归田之初仍名“渊明”,义熙元年更名之说难以成立。渊明入宋后更名“潜”,正寄寓“耻事二姓”之深意。

综观古今探索陶渊明名字之诸多异说,以吴《谱》最为可取,然亦有不确之处。总括以上所考,结论如下。

一、先生在晋名渊明,字元亮。入宋更名潜,字渊明。先生更名之意,以叶梦得“以渊明自别于晋宋之间而微见其意”之猜测得其真。

二、《宋传》、萧《传》所记先生名字,实不矛盾。《宋传》先叙先生宋时名字,后叙先生晋时名字。萧《传》则先叙宋时,后叙晋时。

三、“潜”乃先生入宋后之名,非先生之字。“潜”亦非先生小名。

四、“渊明”为先生在晋时之名。入宋更名“潜”,字“渊明”,“渊明”非先生小名。

五、“深明”“泉明”者,唐人避高祖讳,故云,不足多辨。

江州浔阳郡柴桑人(在今江西九江市西南)。

关于陶渊明里居,唐之前无有疑问,皆称浔阳柴桑。自宋之后,歧说渐多,地理志中异说尤多。今先择其代表性之资料,列在下面。

1.颜《诔》:“有晋征士浔阳陶渊明,南岳之幽居者也。”“元嘉四年月日,卒于浔阳县之某里。”(《文选》卷五八)

2.《宋传》:“浔阳柴桑人也。”萧《传》《南传》同。

3.白居易《访陶公旧宅》诗序:“今游庐山,经柴桑,过栗里,思其人,访其宅。”

4.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一○六:“渊明故里。《图经》云:‘渊明始家宜丰,后徙浔阳。’宜丰,今新昌也。”同书卷一一一:“陶潜,柴桑人。”“栗里源在山南,当涧有陶公醉石。”“柴桑山,近栗里原,陶潜此中人。”“陶公旧宅,在州西南五十里柴桑山。《晋史》:‘陶潜家于柴桑。’唐白居易有《访陶公旧宅》诗。”

5.朱熹《语录》:“庐山有渊明古迹处,曰上京,《陶渊明集》作‘京’,今土人作‘荆’。江中有一磐石,石上有痕,云渊明醉卧其上,号渊明醉石。”[23]又朱熹《跋颜鲁公栗里诗》说:“栗里在今南康军治西北五十里,谷中有巨石,相传是陶公醉眠处。予尝往游而悲之,为作归去来馆于其侧,岁时劝相间一至焉。”[24]

6.王象之《舆地纪胜》卷二七“陶渊明读书堂”条:“按古《图经》载:渊明家宜丰县东二十里,后起为州祭酒,徙家柴桑,暮年复归故里,因以名乡也。”[25]

7.李注《戊申岁六月中遇火》诗云:“靖节旧宅居于柴桑县之柴桑里。”又李注《还旧居》诗云:“《南康志》:近城五里,亦有渊明故居。”

8.《江西通志》卷四二“古迹”:“陶公旧宅。《名胜志》:在府西南九十里柴桑山。《晋史》:‘陶潜家于柴桑。’即今楚城乡也。”

9.王袆《自建昌州还经行庐山下记》:“……又数里过醉石观,陶靖节故居。其地栗里也,地属星子县。而星子在晋为彭泽县。观已废,惟有大石亘涧中,石上隐然有人卧形,相传靖节醉,即卧此石上也。”

10.李梦阳《空洞集》卷四七《游庐山记》:“自康王坡又西北行,则古柴桑地,曰鹿子坂、面阳山者,陶公宅与墓处也。”

11.《大明一统志》卷五二“南康府星子县”条:“玉京山,在府西七里,晋陶潜诗‘畴昔家上京’,即此。”

12.陶《考》“晋哀帝兴宁三年乙丑”条:“……又《江州志》云:‘先生始居上京山,星子西七里。戊午(当作“戊申”)六月火,迁柴桑山,九江西南九十里。古栗里,今之楚城乡也,旧碑题晋陶靖节先生故里。’澍考集中有《移居》诗及《还旧居》诗,其首句曰:‘畴昔家上京。’则《江州志》所说为信,当是始居上京,因火而徙柴桑之南村,后又还旧居上京也。”

13.胡思敬《盐乘》卷一四《陶潜列传》:“渊明始家宜丰,筑室南山延禧观侧。”又云:“沈约《宋书》称渊明为浔阳柴桑人,系据其没葬之地而言。”[26]

【考辨】

宋明之后,关于渊明故里,地志中始有与史传不同的记载。大致有三种说法。一曰柴桑。二曰庐山南麓,即今星子。三曰宜丰,称渊明“始家宜丰”。今以《陶集》为内证,并结合史传及地理志,考辨渊明故里所在。

一、柴桑说。此说最早,《宋传》萧《传》《南传》皆同。按,欲确定渊明故里所在,须先考辨柴桑城之方位。《晋书》卷一五《地理志下》载:“永兴元年,分庐江之浔阳,武昌之柴桑之二县置浔阳郡,属江州。”[27]“安帝义熙八年,省浔阳县入柴桑县,柴桑仍为郡。”又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志》:“柴桑故城西南二十里。”宋陈舜俞《庐山记》:“江州在山北二十里,本在大江之北,浔水之阳,因名浔阳。今蕲州之兰城即其故址。咸和九年,刺史温峤始自江北移于湓城之南。”综上可知,柴桑县在晋时属江州浔阳郡,柴桑古城在唐时江州州治西南二十里。然仍须解释之。《晋书·地理志》所谓“安帝义熙八年,省浔阳县入柴桑县,柴桑仍为郡”,意思说,义熙八年(412)之前或之后,柴桑城始终是浔阳郡治。“仍为郡”之“郡”,指郡治。据逯钦立《陶潜里居史料评述》一文考证,柴桑临江,迫近湓口。[28]逯氏之说证据确凿,可信从也。例如举《晋书》卷七六《温峤传》:“浔阳滨江,都督应镇其地。”又举《南齐书》卷一四《州郡志》:庾亮“临终表江州宜治浔阳,以州督豫州新蔡、西阳二郡,治湓城,接近东江,诸郡往来便易”。今再举二证:一是《晋书》卷五八《周访传》记周访讨华轶,轶所统武昌太守冯逸来攻周访,访击破之。“逸遁保柴桑,访乘胜进讨。轶遣其党王约、傅札等万余人助逸,大战于湓口。”“时湓口骚动,访步上柴桑,偷渡,与贼战,斩首数百。”以上所引文字中的“柴桑”,显然指柴桑城,不是泛指柴桑地区。可知柴桑城即在湓口附近,临江。《晋书》卷一五《地理志》:柴桑属武昌郡,柴桑下注:“有湓口关。”可知湓口是柴桑最重要之地。《南齐书》记庾亮临终上表江州宜治浔阳,治湓城。说明江州治浔阳,浔阳治湓口,湓口关又是柴桑的重要关隘。二是《文选》卷一一郭璞《江赋》:“鼓洪涛于赤岸,沦余波乎柴桑。”说明柴桑城临江,或有河湾或湖泊通长江,余波沦于城下。《读史方舆纪要》卷八五“柴桑城”说:“晋永兴初,为浔阳郡治。元兴二年,桓玄篡位,迁帝于浔阳,即柴桑也。”以为安帝时的浔阳郡治就是柴桑城,是正确的。然《资治通鉴》卷六五胡三省注说:“柴桑县属豫章郡,晋置浔阳郡于江南,即此柴桑县地也。今江州德化县西南九十里,有柴桑山。”同书卷一四四胡三省又注:“柴桑汉县属豫章郡,晋属武昌郡,晋惠帝立浔阳郡,治柴桑。《五代志》曰:‘江州湓城县,旧曰柴桑。’杜佑曰:‘今浔阳县南楚城驿,旧柴桑县也。’”胡三省这两处注比较含混且不统一。尤其是前者,既说浔阳郡在江南,即柴桑县地,又说德化县西南九十里有柴桑山,似乎柴桑城就在柴桑山。后者尚称一致,所谓“晋惠帝立浔阳郡,治柴桑”,是指浔阳郡治在柴桑,此柴桑非泛指柴桑县辖地,而是指柴桑城。则浔阳郡治所在,必不在西南九十里之柴桑山。胡氏所引《五代志》“江州湓城县,旧曰柴桑”,说明柴桑古城,就是五代时的江州湓城县。湓城临江,则柴桑故城必不在西南九十里。合此二处来看,胡三省注释柴桑方位,虽然前后不太一致,但大体倾向在临江的湓口附近。后来嘉靖《江西通志》卷一四说“柴桑城在府治南九十里,汉置柴桑县,属豫章郡。隋改曰湓城”。:《嘉靖江西通志》卷一四,明嘉靖刻本。

'>[29]既然称柴桑城在府治南九十里,又说此柴桑城就是隋改名的湓城,显然十分矛盾。既然湓城临江,岂与相距九十里的所谓柴桑城为同一地?再说柴桑城若在西南九十里,岂有郭璞《江赋》“沦余波于柴桑”的景象?又万历《江西省大志》说:“柴桑城在县南九十里,汉置柴桑县,属豫章郡。隋改曰湓城,唐武德五年置楚城县,今为楚城乡。”[30]此皆是未曾细读胡三省《资治通鉴》注而发生的误解。

江州位于长江中游,东晋立浔阳郡,柴桑为浔阳郡治,盖柴桑临江,形势险要,又有湓口关,可以扼守上下水道。在古今交通史及军事史上,交通发达或形势险要之地,往往是权力中心或是军事要塞。若柴桑城位于江州府治西南九十里的山沟中,远离长江水道,交通不便,也无军事上的攻守价值,不可能立为浔阳郡治。此常识所能理解者也。

又白居易《访陶公旧宅诗》序说:“今游庐山,经柴桑,过栗里,思其人,访其宅。”白居易此行目的是游庐山,顺便访陶公旧宅,所走路线与渊明当年游庐山的路线非常吻合。“经柴桑”之柴桑,也不是指柴桑的辖地范围,而是指柴桑城。唐代江州州府在浔阳郡治,而郡治紧靠湓城。《新唐书》卷四一《地理志》说:“浔阳,近湓城,武德四年更名。又别析置湓城县。五年,析湓城置楚城县。八年,省湓城。贞观八年省楚城,南有甘棠湖。”可知浔阳郡治南有甘棠湖,离湓城很近,而湓城临江,具体位置就在现在的九江市区,甘棠湖今日犹存。白居易此次游庐山,从浔阳郡治出发,先经柴桑古城,再往南是栗里,故云“经柴桑,过栗里”。栗里有渊明子孙,故曰“思其人,访其宅”。由白居易《访陶公旧宅诗》序可推知,渊明故里在浔郡治之南或西南。《访陶公旧宅诗》说:“子孙虽无闻,族氏犹未迁。”说明唐时柴桑城至栗里一带是陶氏的聚居地。白居易的诗及序,是考见渊明故里方位的极有价值的文献资料。

邓安生《陶渊明里居辩证》考辨“楚城”“栗里”“南康”“始家宜丰”诸说之伪,以为渊明故居在九江柴桑,[31]考证翔实,亦足资参考。笔者昔年校笺《陶渊明集》,作《陶氏宗谱中之问题》一文,[32]推测渊明故里在柴桑古城西南二十里,相当于今九江市西南赛湖、八里湖一带。

从渊明交游的情况看,也能证明渊明故居在浔阳城附近。《宋传》说:“先是颜延之为刘柳后军功曹,在浔阳与潜情款,后为始安郡,经过,日日造潜。”《南传》同。据此不难推知渊明故里必在浔阳郡治附近,故颜延之得以“日日造潜”。若渊明故里在宜丰,或在庐山南麓,或在居州府西南九十里,则颜延之绝无可能“日日造潜”。《宋传》又说:“江州刺史王弘欲识之,不能致也。潜尝往庐山,弘令潜故人庞通之赍酒具,于半道栗里要之……俄顷弘至,亦无忤也。”《南史》同。据此可确定渊明故里的大致方位:州府在庐山之北,渊明故里在州府之南,经栗里,至庐山。当时,栗里必距江州郡治柴桑城不远,如此王弘令庞通之于栗里要之,而弘本人能俄顷即至。

“栗里”位置在庐山北麓,至南宋陆游,犹以为栗里离长江南岸不远。他在《入蜀记》卷二中说:“晚抵江州,州治德化县,即唐之浔阳县,柴桑、栗里,皆其地也。南唐为奉化军节度,今为定江军。岸土赤而壁立,东坡先生所谓舟人指点,岸如赪者也。泊湓浦,水亦甚清。”由此可知,南宋的江州州治德化县,即唐之浔阳郡治,靠近湓浦,江水近在咫尺。栗里也离德化县治不远。陆游又说:“今江州治所,在晋特柴桑县之湓口关耳。”以为东晋江州郡治,是柴桑县湓口。陆游的描述,符合史实,与白居易诗一致。

二、庐山南麓说。此说依据主要有三:一谓“上京”,二谓“栗里”,三谓“醉石”;并说“上京”“栗里”及“醉石”,皆在庐山之南,由此证明渊明故里在彼。以下依次考辨“上京”“栗里”“醉石”。

“上京”一词在陶集中出现二次:《还旧居》诗:“畴昔家上京,六载去还归。”《答庞参军》诗:“大藩有命,作使上京。”后者指京都无疑。前者有两种解读:一说上京也指京都,渊明曾居住京都;一说是地名,渊明有故居在上京。关于《还旧居》诗及渊明是否在京都建康居住问题,详后文考辨。此处先述作为具体地名“上京”的由来。从现有资料看,“上京”之地名,大概始于宋代。朱熹说“在上京坡遇雨”,则上京或是山名。是否朱熹之前庐山南麓就有“上京”之地名,尚无确切的证据。其后,李公焕注“上京”说:“《南康志》:近城五里地名上京,亦有渊明故居。”

今星子陶渊明研究者刘希波、袁晓宏作《星子访陶:从唐代到朱熹》一文,举出朱熹之前名人吟咏庐山南麓风物的诗篇,以此作为渊明故居在庐山南麓的证据。比如唐代崔沔至庐山之南撰《落星赋》说:“彼在天也何谴,奄沦落于边城?其在地也何幸,复推迁于上京。”刘、袁之文据此推论说,落星墩在星子上京山麓的鄱阳湖中,“此赋证明唐时称这里为上京,与渊明‘畴昔家上京’所称谓一致”。按,《落星赋》的证据比较有力,证明唐时这里确有上京之地名。《星子访陶》一文又据綦母潜《太平观》诗:“夕到玉京寝,窅冥云汉低。……明当访真隐,挥手入无倪。”以为诗中的“玉京”,是指玉京山。又举李白《庐山谣》“手把芙蓉朝玉京”句,称李白读书于五老峰之下,朝南面对玉京山。[33]其实,綦母潜、李白诗中的“玉京”,是道家所称的天帝所居处,泛指仙都。太平观为道观,诗云“夕到玉京寝”,也许綦母潜夜宿道观。至于李白诗云“手把芙蓉朝玉京”,那是表示他对神仙的向往。以上二诗中的“玉京”,不可误认是地名或山名。然玉京山之名,数见于《星子县志》:“玉京山在县西七里,根连庐山(山疏),山当大湖滨,一峰苍秀,彭蠡东西数百里,云山烟水浩萦,皆列几席前,奇绝不可名状。晋陶潜家于其下,诗云‘畴昔家上京’。李白诗云‘手把芙蓉朝玉京’,皆指此。”[34]原《星子县志》所载之玉京山,不知其最初出处。而《江西通志》卷一一七记玉京山,亦名上京,注明出于《名胜志》。但我们不知《名胜志》的年代。如上所说,綦母潜、李白诗中的玉京是泛指神仙居所,其实不能用来作唐代就有玉京之地的依据。唐崔沔《落星赋》有地名“上京”,因无法举证否定它,故宁信其有。但后来称玉京为山名,即上京,其地有渊明故居,这就难于使人信服了。至于曹龙树《题陶潜先生上京栗里故居辨》,自述其访玉京山麓,土人指山窝一蔡姓村云,此传为陶公旧宅。[35]恐怕更不可信。曹龙树去渊明一千多年,当地村人竟然还能指认陶公旧宅,这如何可能?

庐山南麓有栗里、醉石之说,大概也起于宋代。北宋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一一一说:“栗里原在山南,当涧有陶公醉石。”称栗里在庐山南麓,乐史是始作俑者。继之者朱熹,多次说到栗里在庐山之南。如《答吕伯恭》说:“陶公栗里,只在归宗之西三四里。”《答李滨老》说:“陶公有醉石在郡西北数十里,所谓栗里者也。”《跋颜鲁公栗里诗》说:“栗里在今南康军治西北五十里谷中,有巨石,相传是陶公醉眠处。予尝往游而悲之,为作归去来馆于其侧。”《奉安五贤祠文》说:“既又咨访,得陶公栗里故居于郡境。”[36]朱熹说栗里、醉石之庐山之南,或得之于“咨访”,或得之于“相传”。与朱熹不同的是周必大《庐山后录》记他游庐山南麓,“……行官道约三里,入小路,访栗里、求醉石,土人直云:此去有陶公,无栗里也”。[37]周必大与朱熹同时,也游庐山南麓,访栗里,土人却说“无栗里”。而朱熹说栗里是由“咨访”而得,由此可知,南宋时庐山南麓不存在栗里的地名,当地人也多不知,栗里已经是年代久远的一个古地名。朱熹说栗里在郡西北五十里的山谷中,不过得知于当地人不可靠的传闻。朱熹去沈约已有六百年,沈约《宋书》中关于栗里的记载,自然比朱熹得之于传闻的信息要可靠得多。

醉石的方位有不同说法。朱熹说在南康军治西北五十里山谷中,又说在江中:“江中有一磐石,石上有痕,云渊明醉卧于其石上,名渊明醉石。”[38]《江西通志》卷一二说在府城西南二十里的行龟峰,上有渊明醉石。又说“栗里源在府城西三十五里,醉石侧有渊明五柳馆”。[39]考渊明醉石的传说,最迟不晚于唐。晚唐王贞白、陈光,都有咏渊明醉石诗。王贞白《书陶潜醉石》诗写醉石“积迭莓苔色,交加薜荔根”,[40]陈光《陶渊明醉石》诗说:“片石露寒色,先生遗素风。醉眠芳草合,吟起白云空。”[41]读这二首诗,无从判断醉石在何处。至宋代,题咏渊明醉石的诗渐多,有的明确定位醉石在庐山南麓。例如孔仲武《咏山南二贤》诗:“羲之之墨池,渊明之醉石。”[42]然而,同是宋人的曾达臣《独醒杂志》,以为陶公醉石在庐山西南:江州德化县楚城乡陶靖节祠前横小溪,“溪中盘屹一石,人谓之渊明醉石”。[43]据《独醒杂志》描述的地理位置,渊明醉石在今德安县境内,庐山西南,离九江市区很远。王象之《舆地纪胜》卷三○“江州”条说:“栗里原,旧隐基址犹存,有陶公醉石。然山南亦有之,二事重出,故两存之。”由上述可知,宋时有两处陶公醉石,一在南康府西山涧中,一在九江西南九十里的德化县楚城乡。要确定何处是真的渊明醉石,也是难事一桩。因为醉石实质不过是附丽渊明生活情趣的佳话,它可以在栗里,也可以在故居的附近,甚至后世仰慕陶公者也可制造一个。譬如《句容县志》(弘治刻本)卷四说:“陶公醉石在中茅峰顶。”庐山脚下的陶公,居然跑到了茅山峰顶。因此,不能依据醉石所在确定渊明故居的位置。

渊明故里历来有柴桑说、庐山南麓说、宜丰说之外,前几年又出现江西德安县的灵龟石说。这种说法的起源是2004年8月,九江市德安县吴山乡蔡河村灵龟石的村民在白鹤山放牛时,发现一块墓碑,上刻“故公陶潜公之墓”数字,字迹严重漫漶,几不可识。所谓“灵龟石”是卧在小溪边的一块大石头,黑色。卧石地属德安县,位于庐山西南,距九江市区将近百里。“灵龟石”所在地的南北山垅中,全是陶氏后裔,附近山坡上有大量明清陶氏墓葬,层层叠叠,不计其数。九江学院的吴国富、王贤淼两君多次实地考察,考证“牛眠地”与陶侃的关系,得出结论说:“如果牛眠地就是陶侃在柴桑的祖居地,那么它成为陶渊明柴桑故里的可能性是很大的。”[44]

笔者于2009年至“灵龟石”、牛眠地考察,以为那块“故公陶潜公之墓”的墓碑,因字迹漫漶太甚,且未作年代的科学探测,尚不能作为陶公墓就在此地的证据。大量的明清墓葬,有力地证明此地是陶氏后裔的最主要聚居地。至于灵龟石附近的牛眠地,是否就是《晋书·周光传》中的牛眠地,仍须辨析。

陶侃葬父于牛眠地一事见于《晋书》卷五八《周访传》附周光:“初,陶侃微时,丁艰,将葬,家中忽失牛而不知所在。遇一老父谓曰:‘前岗见一牛眠出污中,其地若葬,位极人臣矣。’又指一山云:‘此亦其次,当世出二千石。’言讫不见。侃寻牛得之,因葬其处,以所指别山与访,访父死,葬焉。果为刺史,著称宁益。自访以下三世为益州四十一年,如其所言云。”[45]邓名世《古今姓氏书辩证》卷一一说:陶氏“后世望出丹阳,晋太尉侃之祖父同始居焉,同生丹,吴扬武将军、柴桑侯,遂居其地,生侃”。陶侃父陶丹既然为柴桑侯,则最有可能居于柴桑城,或城附近。陶侃放牛,当不会离柴桑城太远。以此推测,牛眠地也应该在柴桑城附近。上文考辨柴桑城临江,则所谓牛眠地不会在远离柴桑城西南九十里的楚城乡,或灵龟石。《晋书》卷六六《陶侃传》载:陶侃“以母忧去职,尝有二客来吊,不哭而退,化为双鹤,冲天而去,时人异之”。二客吊陶侃母,化为双鹤的传说,在后来的地理著作中多有记载,如《太平寰宇记》卷一一一说:“鹤门洞在县西四十二里,今按瑞昌界。按《郡国志》云:‘陶侃微时丧母,忽有二客来吊,化为双白鹤飞去,后因以名焉。’”王谟《江西考古录》卷四“鹤问湖”条,考证鹤问湖的来历及六朝文学中的存在:“《通志》:九江府城西十五里有鹤问湖,世传陶侃择地葬母至此,遇异人云:‘前有牛眠处可葬。’已而化鹤飞去。按《晋书》牛眠、化鹤自是二事,《通志》附合为一,非也。鹤问当作鹤门,刘义庆《幽明录》曰:‘陶公于浔阳西南一塞取鱼,自谓其池曰鹤门。’是亦陶侃故事,后人因以名湖矣。亦作鹤塞。梁元帝《输还江州节表》曰:‘拥麾鹤塞,执兹龙节。’简文帝《元览赋》曰:‘泝蛟川于蠡泽,沿鹤塞于浔阳。’诸本有作鹄塞者,非。”[46]同书卷六“陶侃母”条考辨陶侃母墓葬所在,以为《江西通志》载侃母墓共五处,当以九江德化县白鹤乡鹤问湖为真。王谟说:“今详《晋书·陶侃本传》:疾笃上表云:‘臣父母旧葬今在浔阳,缘处存亡,无心分违。已敕国臣修迁之事,刻以来秋奉迎窀穸,葬事讫,乃吿老下蕃……’盖陶公本欲迁葬长沙,以疾笃不果。则陶母墓终在浔阳,当以九江德化为真,都昌古彭泽地亦属浔阳,犹为近似。《晋书》虽言陶公始家鄱阳,母湛氏新淦人,不必有墓也。至葬临川,尤为无因。”王谟以陶侃上表所云“臣父母旧葬在浔阳”,以及欲迁葬而不果为证,以为侃父母皆葬在浔阳,父葬牛眠地,母葬鹤问湖,其结论颇能服人。渊明曾祖陶侃居住之处,是渊明故里在柴桑的有力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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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斌.陶渊明年谱考辨[C]//侯长林.梵净国学研究.第2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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