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必然模态与上帝的预知

上帝预知一切与人具有自由意志都是基督教的重要教义。然而，这两者是否具有一致性是自基督教产生以来一个十分难解的问题。古代神学家基本上只能从思辨或信仰的角度论说这一问题。波爱修斯第一次应用关于必然的模态逻辑对这一问题进行了论证。他的模态逻辑理论来自亚里士多德和斯多亚学派，主要关注关于将来事件模态命题的解释，并在此基础上首次对上帝的预知与人的自由意志的一致性进行了逻辑论证。

一 上帝的预知与人的自由意志的奥古斯丁式解释

根据基督教的一般教义，全能的上帝无所不知。由此可以必然得出，人类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一切行为，包括善行和恶行，无一不处在上帝的监视之中，就是说，上帝知道我们过去和现在，并且预知我们的未来。但基督教同时认为，人类的一切犯罪和恶行并非出于必然，并非由于上帝，而是由于自己自由选择的结果，罪恶的原因在于意志，人们应当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上帝的预知与人的自由意志之间的这种矛盾，是基督教产生以来一直困扰人们的问题，以至有些信徒不得不相信，上帝与人建立关系时，在人未作选择前并不预先知道人的选择；或者上帝虽然知道某些未来的事，如复临，千禧年，地球的光复，等等。但是对谁会得救，却毫无所知。他们以为，上帝若知道从永恒到永恒中所发生的每一件事，上帝与人之间的互动关系就会遭受危险。还有人认为，上帝若从起初知道末后，就必厌烦。奥古斯丁是较早重视这一问题并著书去解决的拉丁教父。他在《论自由意志》（On Free Choice of the Will）一书中，解释了埃弗底乌斯（Evodius）在该问题上的困惑，是波爱修斯之前对上帝的预知与人的自由意志的一致性论证最有说服力的神学家。

埃弗底乌斯向奥古斯丁倾诉了一直深深地困扰他的问题：上帝能够预知未来的所有事件，但人们的犯罪却并非出于必然，这怎么可能？^[1]埃弗底乌斯的困惑是当然的，因为从逻辑上看，如果上帝能够预知我们的未来，那么，我们未来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印证上帝的预知，人们在现世中只有完全依照上帝的旨意行事，不能有任何改变，不能有任何与上帝的预知相悖的行为，否则，或者上帝的预知就是不正确的，或者我们就是在否定上帝的预知，就是否定上帝，那就永远也不能得救。因此就必须承认人类没有自由意志：“若上帝预知头一个人会犯罪——凡与我同意上帝预知一切未来之事的人，都必须承认这一点——我不说，上帝不应当创造他，因为上帝造他是善的，也不说，他的罪使上帝处于不利地位，因为上帝造他是善的。决不如此，在创造他上，上帝彰显了他的仁爱，在惩罚他上，上帝彰显了他的公义，在拯救他上，上帝彰显了他的怜悯。所以我不说，上帝不应当创造人。但我要说，上帝既已预知到人们会犯罪，其所预知的事就成为必然的了。这种必然性既然似乎是如此的不可避免，那么人们怎么会有自由意志？”^[2]但如果人们的确没有自由意志，那么，人们的犯罪就不是意志自由选择的结果，而是一种注定了的和不可避免的必然。

针对埃弗底乌斯的问题，奥古斯丁指出，首先，并非任何被预知了的事件都是发生于必然。因为如果认为上帝已经预知的一切之发生都不是出于意志而是出于必然，那么就可必然得出，上帝做他准备做的事情（显然上帝预知了他将要做的事）也是出于必然，而不是出于意志。

其次，某些被预知了的事的确是出于必然，而非我们的意志。例如“我们变老了，是由于必然，而不是由于我们自己的意志；我们生病，是由于必然，而不是由于我们自己的意志；我们将死，是由于必然，而不是由于我们自己的意志；其他如此类推”^[3]。就是说，这些事是我们所预知的，它们也的确要必然发生，但即使是这样的事，其发生也不是由于我们预知到了。

再次，上帝虽然预知我们决定将要做什么事，但这并不是说，我们不能使用我们的意志。因为谁也不敢说，我们决定做什么事，不是由我们自己的意志。“上帝预知你将来必有幸福，但并不抹煞你有幸福的意志。同样，若你在将来有一个邪恶的意志，这意志也并不因上帝的预知而不是你自己的意志。”^[4]能够凭自己的意志自由决定做某事与只能完全按照上帝的预知去行事，是有区别的：“上帝若已预知我将要做什么，我就必须按照他所预知的去决定做什么，因为凡事都不能有悖于他的预知而发生；那么我要你明白，我们这样说，便是眼瞎了。如果这是必然的，我就得承认我决定做某事，乃是出于必然，而不是出于我的意志。那是多么愚不可及！在按照上帝的预知而毫无人的意志参与所发生的事，和那些合乎上帝所预知的意志所发生的事之间，难道没有分别吗？”^[5]就是说，那些只能完全按照上帝的预知而发生的事当然是必然的，不可能还掺杂着什么自由选择；但世俗世界的很多事，都在上帝的预知之中，却是由我们自由决定去做的，只不过我们的决定恰好也在上帝的预知之中，而上帝并不干预我们的选择和决定的自由。奥古斯丁指出，那些以上帝的预知去否定人的自由意志者，实质上是以必然为借口，企图抹煞自由意志。如果认为人们是必然决定或选择做某事，那实质上就没有什么决定或选择了。再者，如果一件事不在我们的能力范围之内，那么，我们对它就不是自由的；反之，若在我们能力之内，就是自由的。人们既然能够决定或选择去做某事，说明这种决定或选择在我们的能力之内，为我们所控制，因此，它就是自由的，即我们的意志是自由的。

最后，奥古斯丁总结了他对上帝的预知与人的自由意志的关系的看法。他说，我们并不否认上帝预知一切未来，而我们也按照我们自己的决定去行事。既然上帝预知了我们的意志，他所预知的意志就必然存在。换言之，我们将来要运用这种意志，因为上帝预知了我们将要如此；而意志若不在我们的能力之内，就不能称其为意志。所以上帝也预知了我们对意志的控制能力。但我们的能力并不因上帝的预知而被剥夺，反而更确切地拥有这种能力，因为其预知不可能错误的上帝，已经预知我将拥有它。^[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