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母亲赫尔维亚的告慰书

我那世上最好的母亲呀，我常常产生去信慰问你的冲动，^[1]然而每次我都遏制住了这一冲动。促使我如此大胆地想要慰问你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当我想到即使不能止住你的悲泣，至少可以拭去你的眼泪时，我就觉得应该先把自己的一切灾难撇在一边；而且，我深信，如果我先从我自己的不幸中站起身来，我就会有更多的力量去让你振奋。此外，我担心命运之神尽管已被我击败，却仍有可能征服我的某个至爱亲人。因此，在捂住自己的重创的同时，我尽力匍匐前行，为你包扎伤口。另外，又有一些原因让我暂缓实施我的意图。我知道，在你的伤痛剧烈如初之际，我不应该触动它，以免恰恰是我的安慰之辞，却触发或加剧了你的伤痛。因为就像对付身体上的疾病，不适当地施用药物是最为有害的。于是，我一直都在等待，直到你的悲伤的强度自行减退，悲伤带来的痛楚也因时光的流逝而淡化，渐渐可以经得起治疗；我一直都在等待，直到你的悲伤可以经得起触碰与处置。此外，尽管我翻阅了所有的著述^[2]，这些著述都是最著名的作家为镇抚和抑止悲伤而作，可我却未能找到一部，是作者本人在亲人们为他哀叹之际，却去慰解亲人们的；于是，在这样一个前所未有的处境中，我迟疑了，我害怕我的言辞起到的作用可能不是慰藉，反倒是雪上加霜。而且，一个从自己的棺椁中探出头来安慰他的亲人的人——他又何必要说些新奇的话语，却不去利用那些普通平常的安慰形式！但是，所有过度的悲痛，其巨大程度必然会攫走措辞的能力，因为它常常甚至会把声音都哽噎住。然而我仍然要尽我所能尝试一番，这并非因为我对自己的雄辩信心十足，而是因为，我自己有能力充当安慰者这一简单的事实本身，就相当于最有效的安慰。我希望，对我有求必应的你当然也不会拒绝——尽管一切悲痛都是顽固的——让我为你的悲痛立一界限。

你看，因为你的纵容，我应承一件多大的事情。我并不怀疑，我对你的影响力比你的悲伤要大，尽管对不幸者而言，悲伤的影响力最大。所以，我不能立即与你的悲伤交战，我首先会赞成它，放任它的滋长；我还会揭开所有已经愈合的疮口。可是有人会说：“召回早已隐退的不幸？当心灵连一种悲痛都难以承受时，却让它把它的一切悲痛尽收眼底，这是哪门子的慰解？”可是让他想想，任何时候，当疾病已然恶化到那种程度，以至于治疗也不能抑止其恶化的势头，那么，它们通常就得以逆向的方法加以疗治。所以对于患病的心灵，我会把它的一切苦痛、一切悲惨的形容都展现出来；我的意图不在于以温和的手段去疗治它，而是要烧灼它、祛除它。那么我会赢得什么呢？我会让一颗曾经战胜过那么多苦痛的心灵，羞于再去为了一块躯体上的创伤悲痛，这块创伤不过是因为它的伤疤而特别醒目罢了。所以，让那些人不断地哭泣呻吟吧，让那些人在微不足道的伤害面前昏厥过去吧，他们娇弱的心灵在长久的幸运之下已经是不堪一击了；可是让那些长年饱受磨难的人，以坚定毅然的决心，忍受那些甚至最为巨大的打击。时常发生的不幸，将给饱受磨难的人带来幸福，它最终会让那些频频遭受灾难袭击的人坚强起来。

巨大的灾祸频频落在你的身上，命运之神从未给过你任何喘息之机；甚至就连你出生的那天，命运之神也不曾放过。你一生下来就失去了母亲，甚至可以说，在你呱呱坠地之时，你就成了一个弃儿。^[3]你在一位继母的膝下长大，然而，你以亲生女儿才有的那种纯孝至爱促使她成为了一位亲生的母亲；尽管即使要使一位继母成为一位好的继母，每位小孩甚至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我最深爱的舅舅，^[4]一位优秀且非常勇敢之人，正当你翘首期盼他的归来时，你却失去了他；而命运之神似乎唯恐将她的残虐分割开来，便会减轻她的残虐似的，三十天不到，你又不得不为至爱的丈夫下葬。正是他，让你成为拥有三个孩子的骄傲母亲。这一突然的噩耗，是在你的哀悼才将结束。你所有的孩子都不在你的身畔时来临的。你的不幸似乎都被有意集中于那一时段，为的是让你的悲伤连个依靠的东西都找不到。我暂且略过你曾经历的数不清的危险。数不清的恐惧，尽管它们对你的侵袭不止不歇。然而就在不久前，三个孙儿又弃你而去，你取回了三个孙儿的尸骨。在埋葬我的儿子（他在你的拥吻中死去）不到二十天内，你又听闻我被流放异地。这次的不幸，是你未曾经受过的——为生者而悲痛。

在所有曾经深入你体内的创伤中，这最近的一个，我承认，是最沉痛的；它不仅撕开了外部的皮肤，而且插入了你的胸膛和要害。然而恰如新兵受了一点小伤也会哇哇乱叫，他们面对外科医生的双手比面对刀剑时战栗得还要厉害，而老兵尽管伤势沉重，却平静地、一声不吭地让人洗净他们溃烂的躯体，仿佛身体的这些部分不是他们自己的，所以，你自己现在也应该勇敢地接受疗治。还是不要痛哭叫嚷、悲形于色吧，妇人们往往都吵吵嚷嚷地用这些方式来发泄她们的悲痛；因为如果你至今尚未学会如何承担不幸，那么，那样多的苦难对你的磨炼也就成枉然的了。我现在看上去是在无所顾忌地疗治你了吧？我没有讳言你的任何一次不幸；我已将你的一切不幸都堆放在你的面前。

我已经在大刀阔斧地疗治你；因为我已下定决心征服你的悲痛，而不是蒙混过关。而且，如果我首先就能表明，在我这样的境况下，我所有的一切，都不足以让任何人称我为悲惨者（更不用说会让那些与我相关的人因我的原因而不幸了）；其次，如果我转而能够向你证明，那完全决定于我的命运的你的命运，也并非充满苦痛，那么我想我就能够征服你的悲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