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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晓东:向童年致敬

作者:《中国教育学刊》
发布时间:2018-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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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题:向童年致敬

  作者简介:刘晓东,华东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教授,上海 200062

  内容提要:童年是值得成人向其致敬的。儿童身上的天性资源是一切人力资源、人文资源的源头。儿童也是文化的创造者,一批成人艺术家、文学家以及人文学者,尤其以毕加索为代表,发自肺腑地尊崇童年、遵从儿童,自觉接受儿童文化创造的启迪与引领,从而作出伟大的文化创造或思想发现,这对于人类文明的发展具有重大的示范、引领和启示意义。童年是贫乏的抑或丰饶的,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儿童观,从而涉及两种截然不同的教育观。前者与成人本位的传统教育观相联系,后者催生儿童本位的现代教育学。儿童本位不仅应是教育原则,而且应是文化建设、社会建设、伦理建设、政治建设的基本原则之一。“向童年致敬”这一主张是对单方面尊重成人的那种文化惯性的反动,并非主张单方面尊重儿童。在文化创造和文明发展方面,儿童与成人应当相互承认、相互信赖、相互尊敬、携手同行。

  关 键 词:儿童观 幼态持续 儿童本位 儿童文化 成人文化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教育学类一般课题“儿童教育的现代立场和现代观念研究”(项目编号:BAA140011)研究成果。

  童年是值得成人向其表达敬意的。儿童身上的天性资源(即童年资源[1][2][3])是一切人力资源、人文资源的源头,而成人是童年这些天性资源的继承者。珍视童年的天性资源,挖掘童年的天性资源,不仅能推动教育改革以及促进教育学理论建设,而且对于文化建设、社会建设、伦理建设、政治建设等均具有重大意义。

  儿童的天性资源作为一个集合或体系,如同种子,具有自然的潜能(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自然的意志(叔本华《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乃至自然的目的(卢梭、康德)。其实,古代中国人也有类似认识。古代中国人有“天地之大德曰生”(《易·系辞下》)、“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易·乾》)、“本心不容已”(《耿定向集》)等说法,相似观念相当丰富。“本心不容已”,不就是“天行健”在人心中的体现吗?古代中国人已经认识到:赤子之心具有向善的自然生长的倾向,具有文化创造的倾向;赤子之心乃人文世界的根系、源泉、原点和故乡。

  一、儿童拥有丰饶的天性资源

  儿童何以拥有丰饶的天性资源,自古及今均有人探讨。现代自然科学对此问题的精深探讨当属进化论领域。在进化论研究领域,用以解释人类进化方式的幼态持续学说在20世纪逐步成熟。[1]

  什么是“幼态持续”?有的生物学家将“幼态持续”噱称为“彼得·潘进化”。彼得·潘是苏格兰剧作家詹姆斯·马修·巴利(James Matthew Barrie)创作的同名小说中的人物,是永远不肯长大的孩子,于是彼得·潘成为永恒童年的象征。“幼态持续”注重选择祖先的幼年特征并加以复演,进而将个体的童年“做”得更长更丰富。从幼态持续学说的视野来看,人类就像彼得·潘一样,是不肯长大的孩子。

  了解童心主义思想[4]的读者或许会赞同:20世纪西方的幼态持续学说与中国先秦时期老子、孟子的思想可以划破时空而相互呼应;人类进化背后的主宰者(造物主、上帝、上天)也如老子、孟子一样思考,将“复归于婴儿”“不失赤子之心”作为人类进化的基本定律。

  幼态持续学说认为,童年是潜在适应的“贮藏室”[5][6]。说到这一话题,让我想起艾弗拉姆·诺姆·乔姆斯基(Avram Noam Chomsky)的“柏拉图问题”,即在“刺激贫乏”的情况下,为什么人能知道得如此之多。这就意味着,人所知道的要大于从环境中探知、所学以及通过接受教育等方式所获得的知识;或者说,人的内部有一个知识的或理念的“仓库”,这个仓库里的知识远远大于从外部所能给予人的知识。我将人与生俱来所拥有的这个知识的或理念的“仓库”,称为童年资源或童心资源,说到底,就是童心或赤子之心。古希腊的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已经意识到,人拥有先验的知识或理念的“仓库”。所以,在柏拉图的著作中,苏格拉底认为知识即回忆,他教育年轻人的对话法被称为精神的接生术。

  古代中国人也认为人生而具有先验的知识与能力。例如,孔子说:“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论语·颜渊》)这表明孔子认为,仁不是他人相授的,而是自己本有自足的。孟子则认为“万物皆备于我矣”,又提出人生而具有仁义礼智之“四端”,又说“人皆可为尧舜”,又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这就赋予了“赤子之心”以丰富的内容。为后世思想家提出“赤子之心自能做得大人”等观念埋下伏笔。

  在现代社会,一些人士逐步认识到儿童心灵的丰富性。1802年的春天,威廉·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写出了《彩虹》诗作,指出离开儿童与生俱来的那颗心灵(其实就是古代中国人所谓的“赤子之心”),成人的生命便毫无意义,从而得出“儿童是成人之父/我希望在生命中的每一天/对儿童保持天然的虔敬”的结论。这首诗甫一完成,他便以该诗中的这几句诗为引言,开始写作长诗《颂诗:忆幼年而悟永生》(又称《颂诗》《大颂诗》)。[7]他认为,儿童来自天国,来时带着丰富的“遗产”;儿童的灵魂是伟大的、丰富的(“你的外在身形远远比不上内在灵魂的宏广”);儿童是“超凡的智者,有福的先知”(Mighty Prophet! Seer Blest!),是“卓越的哲学家”(Thou best Philosophe);与儿童相比,成人是盲人,而儿童是“盲人中的明眼人”(Thou Eye among the Blind)。这就将儿童看作人类心灵丰富“遗产”的占有者,从而使儿童以智慧而崇高的新形象矗立于成人社会的中央。在安徒生童话《皇帝的新衣》里,一个率直的幼童将成人社会从虚伪中解救出来,这不正是对儿童作为“盲人中的明眼人”的有力阐释吗?

  二、儿童也是文化的创造者

  通常认为,儿童是贫乏的而成人是丰富的,这种观点是片面的。其实,儿童拥有更多的未受沾染的天性资源;儿童的世界与成人相比,更可能是天成的、健全的。也有人认为,成人是文化的创造者,而儿童只是成人文化的接受者、继承者,这种观点也是片面的。其实,儿童也是文化的创造者,而且是值得成人敬畏、效仿与学习的文化创造者。

  (一)与成人相比,儿童的世界是健全的、丰富的

  儿童的成长不只是“得”,而且也在“失”;儿童成长是有“得”有“失”的。[2]

  早在先秦时期,我国的老子就已经对此有所发现。“抟气致柔,能如婴儿乎?”(《老子·第十章》)从这句诘问里,可以看出老子对婴儿生命力的羡慕与礼赞。婴儿的生命力如此朝气蓬勃,成人显然不及婴儿。因此,老子十分推崇婴儿的生命状态,继而向成人发出“复归于婴儿”(《老子·第二十八章》)的倡议。与先秦时期的老子遥相呼应,丰子恺于20世纪上半叶曾主张,童年是整个人生的“黄金时代”[8],成人相较于儿童,则失去“天地间最健全的心眼”成为“可怜的残废者”[9]。

  西方也有类似的认识。例如,英国18世纪的浪漫主义诗人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写有诗集《天真与经验之歌》,他将儿童与成人相比较,表现儿童与成人的对立状态,凸显童年世界的纯真,揭露成人世界的苦涩、灰暗乃至异化。比布莱克年轻12岁的华兹华斯则认识到,儿童愈是成长便愈远离“永生之海”,与生俱来的天国光辉也会伴随年龄增长而逐渐暗淡。[10]显然,在布莱克和华兹华斯那里,成长的过程也是“失”的过程。

  可以看出,在老子、丰子恺以及布莱克、华兹华斯看来,儿童是健全的、丰富的,成人的世界相较而言恰恰是残缺的、贫乏的。古往今来,有类似发现的人物又何止老子、丰子恺,何止布莱克、华兹华斯?

  (二)儿童比成人更容易成为哲学家、艺术家

  儿童的成长不只是“得”,而且也在“失”。在哲学领域,加雷斯·马修斯(Gareth Matthews)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发现孩子们睡前饭后询问的问题以及对世界的解释,与他在大学课堂所讲授的历史上那些最伟大的哲学家的观点,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于是写下了《哲学与幼童》一书。他批评儿童心理学家们只看到成长是一个从不成熟到成熟的过程,只看到这是一个持续获得的单一过程,尤其批评皮亚杰认为童年“认知贫乏”(The “Cognitive Deficits” of Childhood)的观点。[11]他试图论证,儿童早在幼年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哲学家了。我们不禁追问:是谁赋予儿童如此之高的哲学天赋?显然,并非成人,而是“上天”“上帝”“造物主”,是进化历史。

  儿童的成长不只是“得”,而且也在“失”。在艺术领域,毕加索等人也有相似的发现。在其晚年,毕加索曾自言:“学会像一个6岁的孩子那样作画,用了我一生的时间。”[12]在毕加索看来,6岁孩子的绘画真正符合艺术的本性和规律,他们具有丰富的先验的艺术资源,6岁的孩子是值得一切成人艺术家学习效法的。[1]

  无意中读到一位台湾女画家对毕加索的回忆。这位女画家早年赴巴黎学画,其导师与毕加索熟识。有一天,导师带她去观摩毕加索作画。在毕加索的画室里,这位女学生帮助毕加索端颜料盘。据其回忆,毕加索在作画期间不断蹦来跳去,更换奇装异服,向周围的人做鬼脸,活像一个小丑。

  看来,这位女画家并不知道毕加索作画时为何变得像一个“小丑”。我读到这篇回忆文字时,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毕加索不只是像6岁儿童作画,而且向6岁儿童的生命状态学习,从而试图表现6岁儿童的生命状态,试图表现6岁儿童的那种调皮、趣味、游戏性和活力。也就是说,毕加索试图让自己真正变成一个6岁的孩子——从里到外。这是毕加索在做老子“复归于婴儿”的那种努力,也是孟子“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的写照。这正是毕加索的高明与超迈之所在。

  作为成人的毕加索,努力变成6岁儿童的状态来创作艺术作品,与其说他所追求的是6岁儿童的绘画技艺,不如说是表现6岁儿童的生活形式、生命活力和艺术的趣味与感受。这时他不只是一位画家,而且还是一位演员;他不只是一位成人,而且还是一位永恒的6岁儿童。

  不过,毕加索这位成人艺术家与6岁儿童毕竟是有区别的。6岁儿童的绘画可能是天真、简朴、随心所欲、心无挂碍的。而毕加索要经过自己的一套颇为复杂的“仪式”,试图再现6岁儿童的这种随心所欲,再现6岁儿童的审美和创作过程,获得一种他试图达成的艺术作品,从而实现其艺术创作的目的。

  6岁儿童的绘画更多的是一种自然过程,而毕加索的绘画是通过回归6岁儿童绘画的自然过程,来实现自己的艺术创造——这更是一种文化过程。这是一种伟大的文化创造,是文化创造的典范,对于人类文明的发展具有重大的示范、引领和启示意义。而能作出这种文化引领与启迪的人,之所以能作出这种伟大贡献,是因为他发现了儿童对他的艺术创作具有启示和引领价值,是因为他发自肺腑地尊崇童年、遵从儿童。

  所以我以为,毕加索用一生时间试图像6岁的儿童那样作画,这是一种艺术的、文化的“寓言”,是典范和启示,是一项具有普遍意义的文化事件。与毕加索类似,保罗·克利(Paul Klee)、保罗·高更(Paul Gauguin)、文森特·梵·高(Vincent van Gogh)、亨利·马蒂斯(Henri Matisse)、马克·夏加尔(Marc chagall)、胡安·米罗(Joan Miró)等著名画家都很崇拜儿童画,并借鉴过儿童画。我国的齐白石和朱屺瞻等人的作品也曾自觉地借鉴过儿童的画作。

  (三)儿童在道德领域也具有丰富的天性资源

  上面说的是,儿童在认知、艺术等领域拥有丰富的天性资源。其实在道德领域,儿童也拥有丰富的天性资源。

  前面说到,在先秦时期,孔子就曾说过:“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论语·颜渊》)又说:“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在孔子看来,“仁”非外假于人,而是我固有之。这种观点在孟子那里得到光大。

  孟子认为,仁义礼智其根源是先天的。孟子云:“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孟子·公孙丑上》)又云:“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孟子·告子上》)又云:“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孟子·公孙丑上》)接过孟子的话头,我们可以推论:谓儿童不能者,贼儿童也。孟子不仅不小觑儿童,而且对儿童的心灵看得很高乃至极高,以致道出如是命题:“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孟子·离娄下》)孟子又云:“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孟子·尽心上》)这既可与康德先验哲学有可会通之处,亦与莫里斯·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的具身哲学相互支援。孟子又说:“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孟子·公孙丑上》)这就将整个人文世界看作是发源于“四端”,是赤子之心、良知良能“扩而充之”的结果。孟子上述话语,可视为宋明心学的大要。

  王阳明将孔子的仁学以及孟子的良知学说、赤子之心学说有所发挥。他曾作《咏良知四首示诸生》:

  个个人心有仲尼,自将闻见苦遮迷。而今指与真头面,只是良知更莫疑。

  问君何事日憧憧?烦恼场中错用功。莫道圣门无口诀,良知两字是参同。

  人人自有定盘针,万化根源总在心。却笑从前颠倒见,枝枝叶叶外头寻。

  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持钵效贫儿。

  “个个人心有仲尼”“人人自有定盘针,万化根源总在心”,强调的还是:人的本心、本性中有良知(“仲尼”“定盘针”)在。“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则是表述天性、本心在宇宙人生中的崇高位置与根基性的功用。

  明朝晚期的罗汝芳、李卓吾则进一步弘扬了宋明心学的童心主义思想。古代中国人对儿童在道德领域所具有的天性资源有卓越的发现,今天的中国人对此亦有接续。例如,贾平凹就曾写过一篇短文《我的老师》,对一位三岁半幼童的人生态度、经世哲学、道德风貌等做了唱颂。[13]论述至此,可以发现,儿童的精神创造、文化创造是人类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不仅如此,儿童文化还是成人文化的根基与本源。

  三、儿童文化是根、本,成人文化是花、果

  毕加索、马修斯等为代表的一批艺术家、哲学家,对儿童艺术、儿童哲学的发现,是人类进入现代社会后对儿童的又一次伟大发现,堪称一次重大的文化事件。

  这一文化事件其来有自。苏格拉底、柏拉图“接生术”“知识即回忆”;新约全书中耶稣所言那进入天国里的都是像孩子一样的人;文艺复兴运动中对人的发现;宗教改革运动中对人自身神圣性的发现;启蒙运动时期卢梭对自然人的发现继而对儿童的发现;《国际歌》第二节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马克思彻底的自然主义和彻底的人本主义以及将未来的理想社会视为向人的本性复归的社会……一言以蔽之,那就是:相信自己,相信人自身的力量,相信人的天赋、本心。这与古代中国人的童心主义是可以相互会通、相互支持、相互支援的。

  毕加索以6岁儿童为师,可6岁儿童的绘画与毕加索的绘画相比,市场价值却有天壤之别。何以如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6岁,6岁儿童的绘画在人群中并不鲜见。但是,自觉地以6岁儿童为师的艺术家在人群中是罕见的。

  毕加索将6岁儿童本能的、无意识的、自然形态的艺术,在成人的生命中再现出来,从而成为成人文化的东西,于是这种成人文化便是最为接近其自然本质的文化,这是最为宝贵的文化。它接近人的自然本性,是最远离异化的文化,是最为理想状态的文化,也最为符合人的本质属性、最符合人的审美趣味和艺术规律,因而才成为具有天价的文化产品。事实上,以毕加索为代表的艺术作品代表了人类艺术、人类文化的一种伟大方向,代表了人类艺术、人类文化发展的一种历史新高,因而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文化价值与历史价值。

  扩而推之,可以说,不论是在艺术还是在认识、伦理等领域,如果成人能复归自己的自然本性,即复归童心,那么这些成人所成就的文化就是最符合人自然本性的文化。这或许就是老子倡导“复归于婴儿”、孟子主张“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的缘由。

  前面已经提到幼态持续理论认为,人类的生物进化反复选择祖先的幼年特征。再向前迈一步,我们可以说,人类的文化进化也是(因为是,所以应当)反复选择那些具有幼年特征的文化。毕加索等人的艺术实践、艺术生活、艺术创造已经为我们树立了光辉的榜样。

  就像耶稣所说的:“那进入天国里的,都是像小孩子这样的人。”如果将“天国”看成是人间的理想社会的话,那么在这样的理想社会所生活的人都是像小孩子一样的。这些像小孩子一样的成人所创造的文化当然是成人文化。然而,由于创造这种文化的成人本身就像儿童,那么这种成人文化又像儿童文化。

  老子“复归于婴儿”,其实也是要求成人再次变成婴儿,这种以“复归于婴儿”为导向、为理想的成人文化,在一定意义上当然源于儿童文化,相似于儿童文化,复归于儿童文化。而孟子“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则要求成人永远不能失去人之精神内核——赤子之心。然而,成人大都得了“童年遗忘症”,只有那些天才(即波德莱尔所谓“可以随意回到童年的人”)能复归于婴儿,以赤子童心进行文化建设。例如,莫言说自己在镜子里是乏味的成人,但在写作中又回到童年,变成儿童,从而在回忆中的童年世界(莫言的“高密东北乡”,也即莫言的“文学共和国”)里自由徜徉,下笔千言万语。

  李贽在其《童心说》中写道:“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苟童心常存,则道理不行,闻见不立,无时不文,无人不文,无一样创制体格文字而非文者。”这是将“童心”视为文化之本源,是鼓吹以童心为本位来进行文化建设、政治建设、伦理建设、社会建设;若离开童心,则满场皆假。历史已经证明,霸道的“成人本位”、庸俗的“社会化”会让中国变成“老大之中国”,让这个“老大之中国”变得虚伪、孱弱。可见,梁启超《少年中国说》是与李贽《童心说》遥相呼应的。

  人本主义心理学家马斯洛说过,“自我实现者”都是带孩子气的,保持孩子气是保持心灵健康与心灵自由的条件。我们是否可以从中嗅出孟子“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的浓郁气息呢?如果分别从儿童群体(社会)、成人群体(社会)来看,是存在儿童文化、成人文化的。但从个体发生维度来看儿童文化与成人文化的关系,可以发现:儿童文化与成人文化具有同一性。正像一棵树苗长成一棵参天大树,这棵大树与曾经的树苗是同一棵树,不是两棵树;同样,在个体发生视野中,儿童文化与成人文化也是“同一棵树”。儿童文化具有内在的倾向,如果儿童文化不被扭曲和异化,它会自然地走向健全的成人文化,必然地进入成人文化。

  说到这里,我们会发现:健全的成人文化来源于儿童文化,是儿童文化的延展;在儿童文化面前,成人文化“失去”了真正独立的身份,成人文化变成了儿童文化。于是,成人文化“隐形”了,“不存在”了,只余下儿童文化。成人文化只是来源于儿童文化的文化。一言以蔽之,儿童文化为本,成人文化为末。成人文化与儿童文化是相互贯通的一个整体,是同一种文化,这种文化是以儿童文化为根为本的。儿童文化是起点,成人文化是归宿、是末端。儿童文化是根本,成人文化是结果。换句话说,儿童文化是本,成人文化为末。儿童文化乃是成人文化的本,是成人文化的本质。在这种意义上,可以发现:成人文化原本是由儿童文化所蜕变,它“脱去马甲”就是儿童文化。这就是个体文化发展的辩证法,是儿童文化与成人文化的辩证关系,也是人类文化的根本特征之一。

  事实上,成人往往无视童年的价值,无视儿童文化的存在,从而成为童年生活和儿童文化的破坏者。“要想帮助和拯救世界只能依靠儿童。因为儿童是人类的创造者。”[14]蒙台梭利说得多好啊!人性的尊严是与童年、童心、儿童联系在一起的。尊重童心,尊重儿童的生活,珍惜童年的价值和儿童的文化,便是尊重人性的价值与尊严。人要想变得更为强大,就必须了解儿童、尊重儿童、善待儿童、跟随儿童。

  四、孩提之心是人类文明的原点和故乡

  莎士比亚通过哈姆雷特之口,表述了他对人的发现:“人类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多么优美的仪表!多么文雅的举动!在行动上多么像一个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个天神!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试问:人为什么有如此高贵的理性?人为什么在智慧上会像一个天神?卢梭认为人本来是“自然人”,这个自然人拥有了不起的智慧和力量。康德受卢梭影响,认为人有先验理性,是人自身的自然使人拥有伟大的智慧和力量。

  中国先秦时期的童心主义者已经认识到这种智慧的依据和根源,那就是“婴孩”“赤子之心”“良知良能”。孟子所谓“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具有这样的意味:成人应当继承那些与生俱来的天性资源(“赤子之心”),而非小觑之、鄙薄之;守护好赤子之心乃成为“大人”的必要条件。明代晚期的罗汝芳这样诠解孟子这句话:“不是说大人方能不失其赤子之心,却是说赤子之心自能做得大人。”(罗汝芳《近溪子集》)这是将成人所能达成的文化成就与人生高度,归因于“赤子之心”在人生中保持整全完美,也即归因于人类个体先验的天性资源得以自由展开和全面表达。而比罗汝芳年轻12岁的李贽则认为,童心者“自在”“自出”“自文”也;“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苟童心常存……无一样创制、体格、文字而非文者”(李贽《童心说》)。在李贽看来,童心自有丰润的内蕴、意涵,“出于童心焉者”自有其智慧、华彩、光辉。李贽认为他的“童心”概念即罗汝芳之“赤子之心”,罗汝芳之“赤子之心”概念即其“童心”。如此说来,李贽《童心说》便将“赤子之心”推向更高位置。

  上面说的是儒学。而道家与儒家一样具有童心主义思想。老子主张“复归于婴儿”(《老子》第二十八)即为例证。童心主义不只是会通儒道,而且还与禅宗相互摄取与吸收。何以知之?据传,禅宗五祖弘忍要求弟子写作偈子,来表达各自的禅悟,以此选择法嗣。神秀所作偈子云:“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在神秀看来,人身如同智慧之树,人心宛若明镜之台,应当时刻预防其受到外来的污染。这活脱脱就是孟子主义。

  而惠能所作的偈子是:“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初次读到惠能与神秀针锋相对的偈子,感觉他确实要比神秀高出一筹;惠能的偈子在反驳神秀的同时,巧妙地表达了佛学四大皆空的思想。不过,后来我又以为,神秀的偈子既有生命又有智慧,对身心的肯定是其核心思想,而惠能的偈子所展现的智慧却超出了生命;惠能的偈子是释家的,而神秀的偈子既是释家的,又是儒家的,因而神秀乃儒僧则无疑。神秀上述偈子将人的身心分别比作菩提树、明镜台,主张对其勤加保护,严防外部的污染,这种思想与捍卫赤子之心的童心主义是一致的。

  从惠能批评神秀的上述偈子里,似乎可以看出惠能是彻底否定人之身心的。其实不然。惠能后来所宣示的“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这种说法流传甚广。这是对“心”的肯定。惠能偈子中“本来无一物”,敦煌本《坛经》此句作“佛性本清净”。这表明,在惠能看来,还是存在“心”“性”的,并且心性是清净的。这种观念贯穿整本《六祖坛经》。只要承认“心”“性”的存在,那么就不可能否定童心的存在,就不可能否定童心所蕴含的天赋宝藏。

  阅读禅宗经典文献可以发现,人之自性乃是禅宗的思想起点,发现并保全自性乃是禅宗思想的内核。五祖弘忍曾教诲神秀云:“无上菩提,须得言下,识自本心,见自本性,不生不灭,于一切时中,念念自见。万法无滞,一真一切真,万境自如如。如如之心,即是真实。若如是见,即是无上菩萨之自性也。”(《坛经·行由第一》)这种说法与张载的说法如出一辙。张载有云:“圣人尽性,不以见闻梏其心,其视天下无一物非我,孟子谓尽心则知性知天以此。”(《正蒙·大心篇》)弘忍这种“须得言下,识自本心,见自本性”,颇相似于儒者的“德性之知”。

  弘忍又曾教诲惠能曰:“不识本心,学法无益。若识自本心,见自本性,即名丈夫、天人师、佛。”于是惠能悟得“一切万法不离自性”。(《坛经·行由第一》)惠能临终前,为众弟子说法,其中有云:“若向性中能自见,即是成佛菩提因。”又云:“若能心中自见真,有真即是成佛因。不见自性外觅佛,起心总是大痴人。”又一再叮嘱众弟子:“恐汝等心迷,不会吾意。今再嘱汝,令汝见性。吾灭度后,依此修行,如吾在日。”(《坛经·付嘱第十》)可见,惠能的佛学宗旨与弘忍一样乃为“见性成佛”。这与老子、孔孟、陆王、罗(近溪)李(卓吾)等人的童心主义思想是可以相互会通的。也就是说,儒道释各家均贯穿童心主义的思想脉络。禅宗后来出现呵祖骂佛的言论,亦表明,禅宗反对偶像崇拜,强调解脱须以自力,不靠他人。

  与禅宗六祖惠能“一切万法不离自性”(《坛经·行由第一》)的观念相类似,宋代儒者提出“古圣相传只此心”,来还原整个儒学的思想史。“古圣相传只此心”,语出何处?出自陆九渊与朱熹共襄盛举的“鹅湖之会”。陆九龄、陆九渊两兄弟(陆九龄在陆氏兄弟中排行第五,陆九渊排行第六)甫一出场,便分别亮出一首诗来表达自家的基本观念和思想立场。陆九龄的诗开篇即言:“孩提知爱长知钦,古圣相传只此心。大抵有基方筑室,未闻无址忽成岑。”(《陆九渊集》卷三十四《语录上》)可以看出,陆九龄认为,古圣相传只是孩提之心,而此孩提之心就是一切学问的原点和基础(“址”“基”),文明的大厦(“室”“岑”)只能建立在这孩提之心上面。[1]陆九渊则附和其兄陆九龄的诗作,其中有云:“墟墓兴哀宗庙钦,斯人千古不磨心。涓流滴到沧溟水,拳石崇成泰华岑。”(《陆九渊集》卷三十四《语录上》)该诗强调人心是先验的,是代代相传、永生不灭的,从而彰显人心自身所具有的历史积淀及其厚重感。这里值得特别一说的是,陆九渊的这首诗具有浓郁的康德先验哲学的气息,不过,陆九渊(1139-1193)比康德(1724-1804)早生585年。从陆九龄、陆九渊的上述诗作看,孩提之心具有人类智慧、人文世界的先验前设,孩提之心俨然成为人类文明的前提、原点和故乡。

  说到这里,我们亦可见出,儒道释三家均有所谓童心主义思想,或者说,童心主义可以作为一条线索来贯通儒道释各家。不仅如此,童心主义亦可贯通中西相关学说,笔者已有专文发表[15],此处不赘。

  五、走向成人与儿童的新关系:双向尊敬,携手同行

  “儿童是成人之父”,童年是人生之本;“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童心是人文之源。儿童既是文化创造的本体,也是文化创造的主体。这种观念就是儿童本位的基本内涵。儿童本位不只是现代教育的基本原则,也是未来理想社会的基本特征。儿童本位不仅是教育原则,亦应当是文化建设、社会建设、伦理建设、政治建设的基本原则之一。

  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指出,未来的理想社会是向着人的本性复归的社会。马克思又认为,未来的理想社会是完成了的自然主义即完成了的人本主义(“完成了的自然主义”=“完成了的人本主义”)的社会。在某种意义上,儿童即自然人,儿童本位的社会当然就是自然主义的社会;一个社会既然是以儿童为本位的,那么这个社会当然也是人本主义的社会。

  儿童本位这一原则是人本主义的进一步完善与完成。“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儿童是成人之父”,可见童年、童心是成人乃至一切人的内核,因而儿童本位亦是人本主义的内核。在这种意义上,儿童本位的原则与马克思理想社会的基本特征、基本原则又是可以相互会通、相互支援的。

  童年拥有丰饶的人性资源和人文资源,童年是“人生的井”,是人类文化的根系,是一切人文世界的根系,因而童年、童心、儿童是值得成人珍视和敬畏的。研究童年,不只关涉儿童,关涉教育,而且关涉所有成人,关涉人类的未来。法国有幅名画是《自由引导人民》①,与此画的题款相对照,如果说“童心引领人类”也并不过分,并不为怪。

  在这里,我想再次表达对童年的敬意。作为一位童年研究者,这种敬意来自我对童年、童心、儿童的理解,因而它是内在的、发自心灵深处的。我也希望各位能同我一道向童年表达敬意。我甚至希望有朝一日,人们能够通过立法,让儿童节增添一项新内容,那就是倡导全社会:向童年致敬!

  我主张成人向童年致敬,并不意味着我只是主张成人社会单方面地向童年致敬。其实,我也主张儿童向成人致敬。这并不是说,我主张成人社会强迫儿童向成人致敬。事实上,儿童具有这样的一种天然倾向:他对成人世界是依赖的,他对成人世界是充满好奇与敬畏的,他渴望成人社会的承认与肯定,渴望快快长大以便进入成人世界。“孩提知爱长知钦”,这便是说,儿童对成人世界的尊敬是天然的,毋庸强迫。而我主张成人社会向童年致敬,也不是生硬地去强迫成人,而是劝导成人社会认识到:儿童所拥有的天性资源是人文世界的源头和故乡。成人有了这种理解,自然会生出敬畏童年的情愫。

  我一贯主张儿童与成人建立一种相互尊敬或双向尊敬的关系。例如,2005年我所发表的论文《论儿童文化——兼论儿童文化与成人文化的互哺互补关系》,顾名思义,主张儿童与成人在文化创造上是相互哺育、相互补充的。“是成人来‘救救孩子’,还是孩子来救救成人?成人和儿童应当相互了解、相互尊重、相互学习,互补互哺,才能共同成长,相互拯救。儿童文化与成人文化只有互补与互哺,人类才有可能拥有更为美好、更为文明的未来。”[16]在2013年发表的《童年资源与儿童本位》一文中,我这样主张:“成人文化与儿童文化最好的互动,也许就是成人竭力‘复归于婴儿’,从而‘不失赤子之心’,而儿童在相反的向度即成长的向度上(按照进化赋予的个体成长的‘时间表’)从容成长,逐步迈入成人世界而又童心不灭。”[3]我既反对单方面地尊重成人,也反对单方面地尊重儿童。撰写此文,是反对传统单方面尊重成人的那种文化惯性,并非主张单方面尊重儿童。

  《诗》云:“惠而好我,携手同行。”(《诗经·邶风·北风》)在文化创造和文明发展方面,儿童与成人应当相互承认、相互信赖、相互尊敬、携手偕行。先哲有云“孩提知爱长知钦”,可知儿童尊重成人社会有其先验的心理基础。而要成人主动去尊重儿童,则需要成人以自己的智慧去“发现”童心、“发现”童年、“发现”儿童。泰戈尔《飞鸟集》有这样的诗句:“上帝等待着人在智慧中重新获得童年。”这是否也在召唤成人发现儿童呢?

  注 释:

  ①《自由引导人民》(法语:La Libert é guidant le peuple)是法国画家欧仁·德拉克罗瓦(Eug è ne Delacroix)为纪念1830年法国七月革命而创作的油画作品,又名“1830年7月27日”,以纪念1830年7月27日巴黎市民为推翻波旁王朝的一次起义,该起义从27日至29日,历史上称为“光荣的三天”。该画在1831年的巴黎沙龙会展(Salon de Paris)上第一次正式对外进行展览,于1874年被卢浮宫博物馆收藏。

  参考文献:

  [1]刘晓东.“幼态持续”及其人文意蕴[J].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6):77-89.

  [2]刘晓东.童年资源:从贫乏的童年到丰饶的童年[J].人民教育,2014(4):21-25.

  [3]刘晓东.童年资源与儿童本位[J].教育研究与实验,2013(4):16-19.

  [4]刘晓东.童心哲学史论:古代中国人对儿童的发现[J].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6):82-93.

  [5]古尔德斯蒂芬杰.自达尔文以来:自然史深思录[M].田洺,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61.

  [6]GOULD S J. Ontogeny and Phylogeny[M].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7: 375、397.

  [7]刘晓东.华兹华斯《颂诗:忆幼年而悟永生》的儿童哲学意蕴[J]教育学报,2015(4):25-41.

  [8]丰子恺.送阿宝出黄金时代[G]//丰子恺.丰子恺文集:文学卷一.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2:447.

  [9]丰子恺.儿女[G]//丰子恺.丰子恺文集:文学卷一.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2:114.

  [10]华兹华斯.永生的信息[G]//华兹华斯,柯勒律治.华兹华斯、柯勒律治诗选.杨德豫,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262-264.

  [11]MATTHEWS GARETH B. The Philosophy of Childhood[M]. Harvard: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4: 41.

  [12]布约克沃尔德让-罗尔.本能的缪斯:激活潜在的艺术灵性[M].王毅,孙小鸿,李明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270.

  [13]贾平凹.我的老师[N]文汇报,1994-05-05(5).

  [14]蒙台梭利.有吸收力的心理[G]//蒙台梭利.蒙台梭利幼儿教育科学方法.任代文,译.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1:336.

  [15]刘晓东.儿童本位:从现代教育的原则到理想社会的生成[J].全球教育展望,2014(5):64-77.

  [16]刘晓东.论儿童文化:兼论儿童文化与成人文化的互补互哺关系[J].华东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2005(2):28-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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