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刘铁芳,湖南师范大学古典教育研究中心。长沙 410081
内容提要:智慧之爱可谓苏格拉底教育实践的灵魂,教育的技艺乃是如何激励个体灵魂从钱财、名誉之爱转向智慧之爱。智慧之爱的发生乃是基于朋友式的交往之上的对美好事物的亲近。教育对个体爱之引领需要立足于个人身体之爱欲,同时又超越身体,提升为灵魂之爱。激励个体爱欲上升的具体生活形式乃是友爱,正是基于友爱的陪伴激活年轻人对知识与智慧的潜在爱欲。个体爱欲上升的过程,乃是个体自我趋于完满的过程,苏格拉底所不断称述的“认识你自己”,同时内含着“成为你自己”,成为健全而完整的“你自己”。
关 键 词:苏格拉底 爱智慧 爱欲
标题注释:全国教育科学规划项目2017年度国家一般课题“重申教学的教育性:个体成人的教学哲学阐释”(BAA170015)。
一、智慧之爱:以人的自我认识为中心
苏格拉底遵从神示,为证明自己是雅典最智慧的人而不停地走向雅典公民,与他人展开对话,在此过程中苏格拉底发现其他人并不智慧,而他自己也不智慧,但他知道自己不知道,进而使他明白神所暗示的智慧乃是自知的智慧,也即知道自己无知的绝对性,从而把自我无条件地置于追求智慧的过程之中,“爱智慧”由此而成为苏格拉底教育实践的灵魂所在。
苏格拉底对话实践的中心乃是引导人的自我认识,也即德尔菲神庙中的铭言“认识你自己”。苏格拉底告诫、劝说、安顿人们,其目的乃是要唤起一种自我省察的生活,所谓“一个未经省察的生活是不值得人过的生活”(柏拉图,2007,第131页)。在色诺芬的《回忆苏格拉底》中,苏格拉底曾经专门找到绰号“美男子”并自以为“有了超越同时代的人的才智”,而且还“深信自己会在言谈和举止方面超过所有的人”(色诺芬,1984,第140页)的年轻人尤苏戴莫斯,用典型的苏格拉底反诘式对话的方法,让尤苏戴莫斯认识到“我对于我自己的回答再也没有信心了,因为我先前所说的一切现在看起来都和我当时所想的不一样了”(色诺芬,1984,第147页),由此而逐步面对苏格拉底引导其曾经看到过但并没有真正想过的德尔菲庙墙上所刻的“认识你自己”的问题,并进一步提示他自己,一个人要真正认识自己,“必须先察看了自己对于作为人的用处如何,能力如何,才能算是认识自己”,“那些认识自己的人,知道什么事对于自己合适,并且能够分辨,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而且由于做自己所懂得的事就得到了自己所需要的东西,从而繁荣昌盛,不做自己所不懂的事就不至于犯错误。而且由于有这种自知之明,他们还能够鉴别别人,通过和别人交往,获得幸福,避免祸患”(色诺芬,1984,第150页)。显然,苏格拉底教育实践的中心问题就是人的自我认识问题,也即一个人如何把自我置于他人、城邦乃至世界之中,认识自己作为人的用处,知道自己行为的边界,也即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最终在得到自己所需以及和别人交往中获得幸福,同时避免祸患。在苏格拉底这里,最高的知识,或者说真正的知识,正是“获得幸福,避免祸患”的知识,亦如施特劳斯所论的“哲学是对智慧的探求,或对关涉最重要、最高或最整全事物的知识的探求;柏拉图表明,这种知识就是德性和幸福”(刘小枫、陈少明主编,2005,第6页)。正如色诺芬所写,“他时常就一些关于人类的问题做一些辩论,考究什么事是敬虔的,什么事是不敬虔的;什么是适当的,什么是不适当的;什么是正义的,什么是非正义的;什么是精神健全的,什么是精神不健全的;什么是坚忍,什么是懦怯;什么是国家,什么是政治家的风度;什么是统治人民的政府,以及善于统治人民的人应当具有什么品格;还有一些别的问题,他认为凡精通这些问题的人就是有价值配受尊重的人,至于那些不懂这些问题的人,可以正当地把他们看为并不比奴隶强多少”(色诺芬,1984,第5页)。在这里,敬虔是个体如何面对神的问题,事关个体精神生活的根本依据;正义是事关个体灵魂与城邦秩序的本体性知识;适当、坚忍是事关个体行为尺度的知识,或者说关于节制的知识;与懦怯相对应的是事关勇敢的知识;精神健全则是敬虔、正义、节制、勇敢等品质在个体身上的体现;统治以及统治的人应当具有的品格则是相关品质在城邦公共生活领域的体现。苏格拉底所关切的知识乃是事关人类事务的知识,而非自然知识;是事关人类生活整体的知识,而非人们针对某一部分事务所运用的具体的技艺。在苏格拉底这里,真正的智慧正是引导个体趋于美善生活的知识。柏拉图《理想国》卷七所言可谓苏格拉底教育哲学旨趣的延伸:“我们作为这个国家的建立者的职责,就是要迫使最好的灵魂达到我们前面所说是最高的知识,看见善,并上升到那个高度。”(柏拉图,1999,第279页)显然,在苏格拉底这里,智慧与善乃是统一的,“智慧与善是一回事,而无知与恶也是一回事”(叶秀山,1986,第125页)。苏格拉底教育实践的中心正是要把个体引向事关德性的普遍性知识,也即“美德即知识”。
苏格拉底宣称美德乃是一种知识,乃是要超越个人偏狭的意见,但这种知识或智慧却并不能简单地为人所知。正如《斐德若》中苏格拉底所言,“有智慧的,斐德若,我觉得太大啦,只有神当得起——要不称为热爱智慧的或诸如此类的什么,兴许更切合他自身,(与其天性)更合拍”(刘小枫编译,2015,第401页)。换言之,真正的知识与智慧只有神才配拥有,人只能去爱智慧,人之为人就是要无条件地保持自身的智慧之爱。正因为如此,在苏格拉底身上,我们看到的并不是现成的智慧,他的智慧恰恰是知道自己无知的智慧,苏格拉底智慧的中心恰恰是对智慧的追寻,也就是对智慧的无条件的爱。这意味着苏格拉底教育实践的精髓乃是对智慧的爱,正是这种爱构成个体求知的生生不息的内在动力。换言之,在苏格拉底这里,教育的真正的技艺正是如何激励个体灵魂从钱财、名誉之爱转向智慧之爱。苏格拉底对话就是以对自我真理的不停息的爱来激励雅典公民对真理之爱。正因为个体对智慧的追求出自个体灵魂之爱,智慧的追求便成了个体灵魂自我完善的活动,由此而通达个体灵魂的幸福,并进一步激励个体对更高智慧的欲求,以臻于德性与幸福的不断完善。
二、爱的发生:基于朋友式的交往之上的对美好事物的亲近
我们先看色诺芬笔下的苏格拉底教育旨趣,安提丰说苏格拉底在教授学生的过程中不接受酬金可能是一个正义的人,但决不是一个明智的人,苏格拉底对此回答道:
“安提丰,正如别人所欢喜的是一匹好马、一条狗或一只鸟一样,在更大的程度上我所欢喜的乃是有价值的朋友;而且,如果我知道什么好的事情,我就传授给他们,并把他们介绍给我所认为会使他们在德行方面有所增长的任何其他教师。贤明的古人在他们所著的书中遗留下来的宝贵的遗产,我也和他们共同研讨探索,如果我们从古人的书中发现什么好的东西,我们就把它摘录出来,我们把能够这样彼此帮助看为是极大的收获。”(色诺芬,1984,第37页)
柏拉图笔下也有一段类似的表达:
“从我孩提时开始,我就很热切地想要拥有一样别的东西,就像每个人都有追求一样,只不过各人所好不同罢了:有的人想要马,另一些人想要狗,还有人要金子,还有的则是想要荣誉。但是我对这些都没什么兴趣,我最感兴趣的是交朋友,我宁愿要一个好朋友,而非世间最好的鹌鹑,或是公鸡;宙斯啊——就我而言,甚至胜过最好的马或是狗。我也确实认为——以狗神起誓——我更想得到一位朋友,而非大流士的黄金,甚至是得到大流士本人。我就是这么一个‘爱友者’。”(柏拉图,2014,第25-27页)
这两个地方都表明,苏格拉底热衷交友,特别是好的朋友,远胜过喜爱金钱或狗。如果说苏格拉底教育哲学的精髓乃是爱智慧,那么苏格拉底的智慧之爱的现实起点正是朋友之爱。在苏格拉底这里,爱智慧与爱朋友紧密相关,甚至可以说是一体两面,爱朋友正是爱智慧得以可能的重要基础与内在支撑,甚至可以说,没有朋友之爱就不会有真正的智慧之爱。苏格拉底智慧之爱始自其对有价值的朋友的喜好,并把这种喜好提升为对好的事物本身的喜好,而苏格拉底对有价值的朋友的喜好正体现了普通个体日常爱欲提升的需要。这中间,隐含着苏格拉底爱欲提升的路径:个体置身日常生活而生发出对周遭事物的爱欲;从对周遭事物的爱欲转向对有价值的朋友的选择性的爱欲;从对有价值的朋友的爱欲转向对好的事物的纯粹的爱欲。这与柏拉图《会饮》中爱欲的生长与发展的过程几乎一致,都是从对身体的爱欲开始,逐步转向对美的事物的爱,再转向对美好本身的爱。这提示我们,苏格拉底之爱欲的提升与其智慧的发展乃是同步的。
如果说苏格拉底教育实践的中心是激发个体对美好事物的爱,那么显而易见,苏格拉底教育实践的起点正是个体爱欲,也即基于个体初始性的对一匹好马、一条狗、一只鸟的爱欲。爱欲原本基于人的肉身存在,基于人的天性。基于肉身的爱欲是原初性的、自然发生的,这种爱欲往往具有强大的动力,爱欲的发展不可避免地需要植根于此,否则就难免缺乏足够的动力支持。《斐德若》中苏格拉底之所以对斐德若讲述的吕西阿斯所滔滔不绝谈论爱欲的讲辞不屑一顾,就是因为吕西阿斯看不到爱欲在个体发展中的基础性意义,“若事不凑巧没办成,换别人不会觉得痛苦,爱欲却让(有爱欲的人)认为沮丧得不行;若事碰巧成了,换别人没什么值得乐的,爱欲却迫使有爱欲的人赶紧大肆赞美。所以,有爱欲的人更适合被爱欲者可怜而非追慕”(刘小枫编译,2015,第292页)。吕西阿斯看到了爱欲可能给个体带来烦恼,没有看到爱欲本身乃是个体发展的内在动力,关键在于引导。当然,一旦个体停留在原初性的爱欲之中,那意味着个体无法超越自然存在,也就意味着原初性爱欲之超越的必要性,关键问题在于爱欲何以转向。
教育始于个体初始性的爱欲,但却并不止于个体的初始爱欲,而是要转向、上升,也即引导个体上升到对美好事物的爱。离开了个体本原性的爱欲,则个体发展缺少了内在而持久的动力;而缺少了爱欲的扩展与提升,则个体发展始终局限在日常生活视域之中,无法转向更高的美善事物。在苏格拉底这里,对美好事物的爱的激发与保持依托于有价值的朋友,或者说朋友之间的相互激励、彼此帮助。显然,如果说苏格拉底教育实践的中心是激励对美好事物的爱,那么教育的重心就是如何引导个体爱欲的上升,而引导个体爱欲上升的根本路径正是朋友之间的交往,特别是与有价值的朋友之间的交往。在苏格拉底这里,引导个体初始性爱欲转向的关键是两个:一是需要接近好的事情;二是需要朋友,特别是有价值的朋友,有价值的朋友本身就是一种好的事物的呈现方式。如果说朋友之间的交往重在激活爱欲,那么,因为这种激活爱欲而共同去亲近美好事物,则意味着爱欲的引导与上升。结合起来,个体爱欲上升的关键就是基于朋友式的交往之上的对美好事物的亲近,由此而使自我保持向着更高事物开放的生命姿态,个体对智慧的不断欲求成为可能。
三、爱的引领:立足身体与超越身体
个体成长离不开个体爱,没有爱的发展就没有个体成长,没有发达的个体爱欲就不会有个体充分的智慧生长。正因为爱如此重要,以自己无知著称的苏格拉底在柏拉图《会饮》中谈及爱的问题时,也毫不客气地说自己懂一点。关键在于智慧之爱何以可能?苏格拉底在《会饮》中借第俄提玛之口表达个体爱欲上升的秩序:“凡想循正道达到这一目的的人,从小就得开始向往美的身体。要是给他引路的人引领得对头的话,他首先当然是爱慕一个美的身体,在这身体上生育美好的结论;随后,他就得领悟到,美在这一身体或那一身体中其实是相同的,也就是说,他该追寻形相上的美……谁要是由那些感官现象出发,经正派的男童恋逐渐上升,开始瞥见那美,他就会美妙地触及这最后境地。自己或者经别人引导游于爱欲的正确方式就是这样子的:先从那些美的东西开始,为了美本身,顺着这些美的东西逐渐上升,好像爬梯子,一阶一阶从一个身体、两个身体上升到所有美的身体,再从美的身体上升到美的操持,由美的操持上升到美的种种学问,最后从各种美的学问上升到仅仅认识那美本身的学问,最终认识美之所是。”(刘小枫,2003,第90-92页)显然,在苏格拉底这里,爱欲的上升是一个过程,就其对象而言,乃是从对美的感性事物,到对感性事物的美,再到美本身的发展过程。年少阶段最重要的就是要培育个体对美的身体、美的事物的感受力,培育个体爱美的身体、美的事物,从而在个体灵魂中烙下美的原型;然后逐渐凭借理智来认识美的事物之美,也即爱美的事物之中的美;最后认识美本身,爱纯粹的美。这里提示我们爱欲发展的秩序性,一方面我们需要充分地尊重从身体出发的原初性爱欲,激活身体对美的事物的感知能力,激活身体的爱欲本身,循序渐进;另一方面需要切实地引导个体爱欲的上升,扩展个人身体之爱欲的对象,逐步提升个人理智认识事物之美的能力,进而达至对事物之美本身的观看。一个人对美好事物的爱的过程,直接地呈现为个体灵魂上升的过程:对美的事物的爱切近个人初始性的爱欲,对美的事物之爱的扩展意味着个体初始性爱欲的扩展,而对美本身的爱直接地转化成个体灵魂对纯粹之美的凝神观看。由此,爱欲的上升历练着个体灵魂之爱的品质,同时促成个体灵魂欲求普遍性事物,苏格拉底智慧之爱的中心正是引导个体从日常生活的偏狭意见中超越出来,趋向普遍性事物。在这里,一方面对美之爱本身就是爱智慧的内涵之一,另一方面对美之爱激活、提升着个体的爱欲,使得智慧之爱成为可能,换言之,智慧之爱的基础形式正是美之爱,或者说,正是对美的欲求激励着个体的智慧之爱。
《会饮》中苏格拉底借第俄提玛之口这样谈及关于爱神的神话:在阿佛洛狄忒诞生这一天,贫穷之神佩尼娅与丰饶之神波若一起生下了爱神厄洛斯。第俄提玛认为,爱的本性和特点可以根据这个起源加以解释:厄洛斯在阿佛洛狄忒的生日诞下,为美所倾心。这提示我们爱美植根于人的天性,或者说爱与美就人的天性而言相关联,爱美始自年少阶段,这意味着年少阶段的教育就是要引导个体体验美、爱美。他是贫穷之神的儿子,所以一直穷困潦倒,到处行乞;同时又因为他是丰饶之神的儿子,所以聪明,善于发明。这提示我们,爱欲乃是匮乏与丰沛之活生生的辩证法,总是在不断地得到和失去之间,在智慧和无知之间,“他得来的又失掉,不断地流转着,所以爱若总是既不穷又不富。他也总是处在智慧与无知之间”(王太庆,2013,第53页)。永不停息,而又永不满足,这意味着爱的恒久性,或者说智慧之爱的恒久性。没有人可以达到真正的智慧,但作为人,我们需要不断地追求智慧,爱智慧因此而成为人之为人的恒久性使命。
“一般来说,自从荷马时代以来,以philo开头的复合词已经用来指明一个人的综合品质——他找到自己的兴趣、快乐或一生致力于某种特定活动的生活理性(raison de vivre)。例如,爱饮(philoposia)是一个人在喝酒时的快乐和兴趣;爱荣(philotimia)是喜欢荣誉的获得。因此,爱智应该是一个人接受智慧的兴趣。”(皮埃尔·阿多,2012,第9-10页)这段话折射出爱智慧何以可能的基本路径:爱乃是从身体出发;基于身体的个人置身其中能得到快乐;这种活动逐步转化成个体理智的兴趣:个体理性的参入与理智兴趣的上升。
个体发展的初始性动力来自个体自身,来自基于个人身体的爱欲,并从个人身体原初性爱欲出发,逐步上升到对更高事物的爱,由此而扩展个体发展的视域与境界。健全的教育从身体出发,正是要从身体开始,激活初始性的爱欲,并由此而扩展爱欲,引导爱欲的上升,进一步欲求普遍性的事物。爱欲始自身体,爱的发生意味着个人身体对爱所指涉的事物的倾入,也即调动个体生命的内在力量于爱所指涉的事物,爱的上升意味着个体生命自我向上的活力与力量的充分激活,由此而使得爱成为个体不断趋向人的更高发展的基础性动力。正是爱作为个体求知真理与智慧的基础,才使得知识与智慧的追求不仅仅是一个理智的活动,而且是完整生命个体的活动,由此而使得爱智慧作为一种生活方式成为可能。个体发展以爱欲为基础,初始的爱欲正是基于个人身体的爱欲。教育不是要否弃这种爱,而是要提升它。柏拉图《会饮》中借泡赛尼阿斯之口这样说道:“在僭政治下,蛮夷规定,爱少男、爱智识、爱体育,都属不正派行为。依我看,这显然是因为,统治者以为被统治者中间产生了不起的见识、形成亲密的情谊和紧密的圈子对自己很不利,这些恰恰尤其靠情爱来培育”(刘小枫,2003,第32页)。这里一方面清楚地表明爱的类型及其相互之间的关联,即爱少年男子、爱智慧与爱体育紧密相关,也即爱美的身体、爱体育活动与爱智慧相关联,另一方面表明基于身体的爱欲的基础性,爱欲导向人的高尚思想,以及牢固的友谊与亲密的交往。爱欲需要引导,但显然爱欲更需要正视。“爱神所具有的力量不仅多样而且巨大,简直可以说巨大无比;不过,只有当爱神以其明智和公正扶助好的事物,才在我们(人们)和神们中间显出其最大的力量,为我们带来种种福分:不仅能让我们彼此之间,也能让我们与比我们更强大的神们和睦相处、充满情谊。”(刘小枫,2003,第45页)爱之所以具有如此大的力量,正因为它植根于人的身体,同时能最大限度地激活个体生命自身的内在力量。
四、爱的上升:富于友爱的陪伴与激励
如果说一个人对美的爱是激活个体爱欲,并且引领个体爱欲上升、使得智慧之爱得以可能的基础,那么,从实际生活过程而言,激活个体智慧之爱的基础形式乃是富于友爱的陪伴与激励。
我们以柏拉图《普罗塔戈拉》所叙典型的苏格拉底教育情景为例:整个故事就是一位苏格拉底的友伴,听说苏格拉底刚见过普罗塔戈拉,“刚幸遇某个智慧的,(这会儿)就与我们在一起”,然后就邀请苏格拉底“对我们详细说说(你们)在一起(的事)”。因为有人要听,所以苏格拉底“挺感激”;因为有苏格拉底讲,听的友伴们“也感激”。接下来苏格拉底就跟他们讲述如何见普罗塔戈拉的过程:这一过程也是从天还未亮时,年轻的希珀克拉底来邀请苏格拉底一道去见普罗塔戈拉,而当他们见到普罗塔戈拉时,“围着他一起踱步子的,一边是希珀尼库斯的儿子卡里阿斯和伯利克勒斯的儿子帕拉洛斯”,“还有格老孔的儿子卡尔米德”等,接下来苏格拉底和普罗塔戈拉一起辩论美德是否可教的问题(刘小枫编译,2015,第39-55页)。我们再来分析整个叙述中包含的教育情景:原发的教育情景是苏格拉底带着希珀克拉底去见被多人围着的普罗塔戈拉,以苏格拉底和普罗塔戈拉之间的对话构成此教育情景的中心;后发性的教育情景则是年轻的友伴们围着苏格拉底一起倾听苏格拉底和普罗塔戈拉等的对话情景,一个彼此内心充满感激的交往情景。原发性的教育就是年轻人倾听那些作为教师的智者之间的对话,并参与其中;后发性的教育乃是年轻人和作为师者的苏格拉底一道去回忆堪称经典的教育对话。不管是原发性的教育,还是后发性的教育,基于友爱的陪伴乃是教育得以发生的基础性情景。柏拉图《斐多》中记录苏格拉底临终前斐多等人跟苏格拉底告别之际的感受,两次提到苏格拉底之死对于他们的损失,“我们简直相信,我们将作为被夺走了父亲的孤儿度过往后的人生”(刘小枫编译,2015,第547页),“我自己就禁不住泪水奔流,捂着脸让自己恸哭——毕竟,我不是哭他,不是,我哭的是自己的不幸际遇:我怎么会被夺走这样一位作为友伴的男人啊”(刘小枫编译,2015,第550页)。显然,在这里,对于斐多他们而言,苏格拉底不仅是一位师者,更是一位陪伴并且呵护他们灵魂的父亲式的朋友。而写下这些珍贵记忆的柏拉图显然是认同苏格拉底的这样一种形象表述。其中所隐含的理念就是作为师者的苏格拉底其实就是以父亲式的陪伴来激励年轻人的爱欲,促成他们爱欲的上升,也即促成他们无条件的智慧之爱。
年轻人围着年长的哲人,一起谈论高贵的事物,这本身就是好的教育。正如100余年前的哈佛哲人詹姆斯所言,“多年前在新英格兰,据说路边的一根圆木上,一端坐着一个学生,另一端坐着马克·霍普金斯,那便是一所大学。一个学校的质量取决于学校里人的素质。……教育从长远来说是一件在每个学生和他的机构之间展开的事情。我们过多谈论的方法,只起了次要的作用。最重要的是为他们提供更多的人际接触”(哈佛燕京学社主编,2007,第156-157页)。所谓教育,正是在基于友爱的陪伴与激励之中而发生的、人与人之间的智慧的创生与价值精神的传递。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今天理想的教育情境,不过就是历史上典型教育情境的重现,也即年长的师者和年轻人一道,共同去敞开过去美好事物的高贵记忆,一道去寻求事关人生重要问题的知识与智慧。
再看《会饮》所展示的教育情景梗概:苏格拉底的弟子阿波罗多洛斯,被几个来自发勒雍的熟人缠住,要他讲述多年前诗人阿伽通家里举行的一次有苏格拉底、阿尔卡比亚德等一起参加的庆祝阿伽通戏剧得奖的会饮。该会饮举行时阿波罗多洛斯还是小孩,没有参加这次会饮,他是从阿里斯托得莫斯那里听来的,并得到过苏格拉底的证实。阿波罗多洛斯转述道,在会饮过程中,由费德罗、泡萨尼阿斯、阿里斯托芬、厄里刻西马库斯、阿伽通等人逐一发表关于爱欲的演讲。颂扬爱神,随后是苏格拉底演讲,他讲述了从前自己从一位先知式的女教师第俄提玛那里学习理解爱欲的经历。我们再来分析柏拉图《会饮》中隐含的教育旨趣:原发性的教育情景是会饮现场,几个人一起讨论爱欲的主题。这里十分特别的地方是,在此原发性的教育情景中,苏格拉底本身又以转述者的身份讲述其更高一级的初始性教育情景,即转述第俄提玛对爱欲的理解。换言之,在这里,第俄提玛才是苏格拉底参与此次教育情景的终极性导师。于是,会饮的多重教育秩序就显现出来,跟《普罗塔戈拉》相比,这里的特点是转述中有转述,原发中又有原发。对于苏格拉底而言,会饮的场合乃是把跟蒂俄提玛的对话记忆通过众人的在场与相互激励而活化在当下;对于阿里斯托得莫斯与阿波罗多洛斯而言,是因为他人的在场与邀请,而一次次转述自己的记忆,由此而让会饮的场景活化在更多人的世界之中,特别地,就是让苏格拉底活在他人之中,活在后来者之中,换言之,苏格拉底肉身虽然离去,但灵魂从未远离。值得一提的是,对于柏拉图而言,同样是一种转述,至少柏拉图是借着转述的方式来对后人讲述过去的经典故事,特别是讲述作为师者的苏格拉底的故事。而转述之中的转述,后发性教育正是对经典故事,特别是苏格拉底的经典教育故事的回忆,是过去经典教育情景的激活,一直到苏格拉底身上所给予更高的关于第俄提玛的记忆,也即在老师、同伴身上关于过去经典记忆之回忆的激活,而激活的方式正是基于友爱的陪伴。换言之,转述之中又有转述,就始终提示我们,真正的教育乃是一种人与人之间生动的关于某种经典故事的说-听过程。如果说教育如柏拉图在《费德罗》中所言乃是回忆,那么这种回忆其原点就是最初的高贵记忆,也即初始性的美好事物的代表,而激活这种回忆的最好的方式就是基于友爱的交往与陪伴,也即以爱的陪伴来激活年轻人心中对知识与智慧的潜在爱欲。
结语:走向人的完整性生成
郭店竹简中的“性自命出”章这样写道:“道始于情,情生于性。始者近情,终者近义。知情者能出之,知义者能内(入)之。”(孙希旦,1989,第1030页)道以人情为始端,末端归于义。个体成长并非否弃人之情,实际上情恰恰是个体成长的初始性通道,是个体发展不可或缺的基础。正因为如此,中国古典教育精神的精髓乃是礼乐合一,即礼教与乐教的并行,所谓“故乐也者,动于内者也。礼也者,动于外者也。乐极和,礼极顺,内和而外顺”(陈戍国点校,1989年,第433页)。礼教规导外在的行为,乐教感化内在的心志,二者之中,乐教乃是礼教的基础与依据。乐教的基础性与礼乐的合一,正是“始者近情,终者近义”的实践形式。可惜的是,《乐经》失传,乐教亦随之而式微,礼乐之教变成单纯的礼制规范。朱熹“存天理,灭人欲”,把天理和人欲区分开来,由此而把人的正当欲求限定在天理的域限之内,有着一定的合理性,不当之处在于把天理和人欲截然对立起来,进而否弃人的欲求在社会生活中扩展的可能性,由此而导致个体爱欲的抑制,特别是基于个人身体的爱欲在个体发展中的合理位序得不到正视。正视人之情,正视人的基本欲求,并由此而引导个体欲求的上升,在人之欲求上升的过程中求得对普遍性事物的认识,从而获得自我超越的可能性,保持个体积极而合理的发展,而非一味地钳制人的欲求,进而反过来造成个人自身对自我欲求的敌视,导致个体原初性爱欲在个体发展中的被否弃,从而失却基于个人身体的个体发展之原初性动力。
如果说初始的爱欲乃是特殊性的,并且是基于个人身体的特殊性,换言之,初始的爱从个人身体出发,从每个人独一无二的身体出发,让我们拥有真实的自我,那么,对美的事物之中的美以及对美本身的爱则逐步引导个体超越个人特殊性的爱而走向普遍性的爱,同时也使得个体自身超越个体性而走向总体,走向人类精神的可能性,爱由此而成为个体发展在特殊性与总体性、个性与共性之间的联接通道。对基于个人身体的爱欲的否定,实际上也是对个体存在之特殊性的否定,只看到个体发展之普遍性诉求,这使得个体上升缺少从个人身体之独特性出发的内在生命力量的支撑。
柏拉图《会饮》中,苏格拉底提到的圆球人的故事,人渴求自我存在的完满,首先就是基于个体对失去的另一半的完满,也就是对异性的渴望。个体爱的发展秩序植根于个体原初性的爱欲之中,这种原初性的爱欲从类而言,就是苏格拉底隐喻中所提到的圆球人的分离而生发出来的对自我完整性的渴望,从个体而言之,就是基于个人天性中逐渐生发出来的对异性的渴望。在苏格拉底这里,一个人基于自我灵魂的对美善事物的纯粹的爱,乃是从个体基于自我身体的对美的事物的感受性的爱开始。而爱欲上升的过程,正是个体自我趋于完满的过程。在这个意义上,苏格拉底所不断称述的“认识你自己”,就不仅仅是一个今日所言的认识问题,而是“成为你自己”,成为完整而健全的“你自己”的问题。
参考文献:
[1]柏拉图.(1999).理想国(郭斌和、张竹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
[2]柏拉图.(2007).苏格拉底的申辩(吴飞译).北京:华夏出版社.
[3]柏拉图.(2014).吕西斯(陈郑双译).北京:华夏出版社.
[4]陈戍国点校.(1989).周礼·仪礼·礼记.长沙:岳麓书社.
[5]哈佛燕京学社主编.(2007).人文学与大学理念.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
[6]刘小枫,陈少明主编.(2005).古典传统与自由教育.北京:华夏出版社.
[7]刘小枫.(2003).柏拉图的《会饮》.北京:华夏出版社.
[8]刘小枫编译.(2015).柏拉图四书.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9]皮埃尔·阿多.(2012).古代哲学的智慧(张宪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10]色诺芬.(1984).回忆苏格拉底(吴永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
[11]孙希旦.(1989)礼记集解.北京:中华书局.
[12]王太庆编译.(2013).柏拉图对话集.北京:商务印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