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1年《纯粹理性批判》出版，康德在“纯粹理性的理想”章里批判了纯粹理性关于上帝存在的三种证明。康德的批判影响甚大，海涅视之为砍掉自然神论头颅的大刀。然而，在摩西·门德尔松看来，康德的批判苍白无力，并努力维护本体论证明。

　　在康德看来，即便上帝是通过理性产生出来的最高概念，但是上帝存在只是理性的设想，甚至只是理性的一种先验幻相，因为实存意味着与概念不同的东西。如果只是这样，康德对本体论证明的批判就成功了。但在门德尔松看来，康德的批判并非完美无瑕，他指出我们在谈论有限之物时才会区分可能性与现实性、概念与实存之物等概念。换言之，即便我们同意不能从概念确定一个有限之物的现实性，因为确定其现实性不能脱离感觉经验，但是上帝不是一个有限的存在者这一事实被康德忽略了。上帝不是有限之物、偶然之物，而是绝对的无限的存在者，他的现实性不能通过感性直观与经验去确定，因为经验、感性直观只能关涉有限之物。人们可以经验到有限之物，但无法经验到作为无限存在者的上帝。康德对本体论证明的批判忽略了有限之物与无限之物的差别，有限之物的概念与本质不包含现实性、实存。

　　门德尔松进一步指出，无限之物作为概念为真与有限之物作为概念为真，存在着明显差别，混淆两者将导致对本体论证明的误判。在门德尔松看来，实存不是有限之物的概念为真的必要条件。这与康德不同。因为在康德看来，概念的实在性和非虚幻性，离不开经验的证实。而门德尔松认为，有限之物的概念只要符合逻辑必然性，即可为真；上帝作为一个至高存在者，他不是有限之物，而是绝对者，在其概念中必然不包含着矛盾——矛盾意味着对立、差别，意味着有限性，从而将取消上帝作为绝对者的身份。因此，上帝与有限之物不同，上帝作为真概念必然包含实存，说上帝是绝对者又说上帝不实存，必然与上帝的概念矛盾，因此只能是一个假概念。

　　关于本体论证明，对门德尔松而言，极为重要的是我们该如何理解“真”以及现实存在。门德尔松说道：为真之物必须能够通过思维的积极力量被认识为真；反之，若某物的实存无法被任何思维的积极力量认知，那么它就并非现实地存在。知识一定要与我们的认识能力相关，脱离认识能力的事物，是不可知的，也不能被断言为真。如果情况真的像极端唯理论所主张的那样，现实存在仅仅以理性的原则和秩序为根据，那么门德尔松就只是在照搬莱布尼茨—沃尔夫哲学来反对康德。我们必须认识到，门德尔松是莱布尼茨唯理论体系的继承者，而不是复制者。门德尔松作为哲学家有他独特的一面。在康德《纯粹理性批判》出版后，门德尔松虽然不得不承认理性的力量，但同时也承认感觉、经验对知识的意义。然而，在门德尔松看来，感觉、经验仅涉及有限之物，关于有限之物的真理只是偶然真理。由此，门德尔松开展了对本体论证明的辩护。

　　人们无法通过有限之物的概念推出其实存，如人们可以思维纯金概念，但是无法通过这个概念先天分析出纯金现实地存在。显然，确定有限之物实存离不开经验性条件。然而，关于无限的存在者，门德尔松说道：必然的存在者，要么不能被思维，要么我必须认为它现实存在。关于无限存在者，只要它可被思维，即作为一个真概念存在，那么它必然包含实存。如果无限存在者不能实存，这个概念就是一个包含矛盾的假概念，上帝就不可被思维了。然而，上帝是可被思维的吗？门德尔松说道：一切积极的谓词归之于它，一切消极的谓词则从中去除。必然的存在者，在最高程度上综合了所有确定的东西和特征。这些特征相互关联不可分离，一个离开其余的一切就无法思维。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将上帝思想为一个全知、全能、全善的存在者，上帝是这些积极特征的总括。我们可以将以上积极谓词赋予上帝，可以无矛盾地、一贯地思维上帝。既然如此，上帝就不是一个假概念。然而，上帝或许仍只是一个可能的存在者，因为我们可以说上帝作为概念为真并不意味着上帝实存。但在门德尔松看来，上帝“要么同时就是概念和事物，要么两者都不是”。上帝作为真概念已经表明上帝是实存者，否则上帝之内就包含矛盾，成了一个假概念。

　　但是，门德尔松的论证仍可能面临以下质疑：所谓实存与现实性仍然只是抽象概念。这样一来，实存只是事物诸多可能性中的一个，是事物诸多属性中的一个。以此为前提，有关上帝实存的论证显然建立在偷换概念的基础上。门德尔松认为，实存不是一种属性；相反，它是事物所有属性的一种设定。离开这一设定，我们也可以思维偶然之物。这里所说的事物是经验性的、有限的事物。因此，在门德尔松看来，实存不是有限事物的属性，离开实存，有限之物的概念仍然不包含矛盾而是完整的，实存不属于有限事物的本质。我们说一个事物是可能的，是基于它的本质以及对这一本质的规定。实存不是事物的可能性质甚至属性。实存没有什么具体含义，它只意味着对事物属性的肯定。对门德尔松来说，偶然之物的实存不在它的本质之中，对有限事物而言，它的偶然性、现实性无法从本质中构想出来，偶然之物的实存必须通过另一个事物的实存、现实性才能得到说明，这表明有限之物的实存是依存性的。

　　显然，偶然之物的实存无法等同于无限存在者的实存，否则后者将在自身中形成矛盾。虽然无限存在者必然现实存在，但其实存不是依存性的，而是绝对独立的。这种实存是对上帝所有本质属性的一种肯定，只有它才能与上帝的无限性、完善性、至高性等属性相适应。绝对独立的实存肯定了上帝完善等属性的实在性。人们以为不能经验到上帝，就可以否定上帝存在，然而这并不能否定上帝实存。门德尔松认为，一切思维着的存在者无不认为无限的存在者现实存在。换言之，这是每一个理性存在者都无法否认的事实。如果人们否认这个论断，那么试想若没有实存的完善者，世界将变得混乱不堪，不可思维，不可认识，甚至我们将无法获得绝对真理，也无法获得相对真理。世上没有哪个事物不蕴含着上帝的绝对真理，不以上帝的绝对真理为根据。正因如此，我们才能对看上去纷繁复杂的世界形成统一的知识，才能合理地认识自身。没有绝对真理，也就没有相对真理，而绝对真理只能来源于上帝，因此上帝必然现实存在。

　　最后，我们要意识到门德尔松的目的实质上是在维护理性的权威。启蒙哲学高举理性的旗帜，如果理性没有自由，启蒙将逐渐走向没落。当然，康德也高举启蒙大旗，门德尔松与康德的区别在于，后者要为理性划界，指出理性不能僭越去认识超验的事物，而在前者看来，如果人们不能从认识的角度证明上帝的实在性，那么信仰可能就无从谈起，进而道德与宗教将会式微。因此，门德尔松虽然承认人无法在经验层面认识上帝，但是他仍然承认本体论证明的合理性。门德尔松是启蒙哲学家，但不宣扬无神论；他虽然高扬理性，但此理性是可认识上帝的理性。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耶可比主要著作的翻译与研究”（20CZX44）阶段性成果）

　　（作者系黑龙江大学哲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