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传统艺术的众多门类中，书法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核心，它背后独具中国特色的美学观念与思维方式，蕴含了对外交往的理念及智慧。

　　传统书法中的意象及隐喻

　　方法的意象是古代书法理论中独具中华传统文化特色的概念化方式。所谓“其为书也，推意结字，以断天下之疑；垂明示象，以纪天下之德”。书法创作不仅可以表现物象特征，以意象展现自然之美，更为重要的是，古代书法理论以意象为基础，将书法中抽象的问题形象化，从而将具体的书法形式与抽象的美学概念联系在一起，实现书法的理论化。例如，以天地山川的意象表征书法中方圆流峙之“形”；以日月星辰的意象表征书法中揖让周旋之“体”；以须眉口鼻的意象指代书法创作中喜怒惨舒之分；以虫鱼禽兽的意象诠释书法运笔屈伸飞动之理；以骨角齿牙的意象诠释书法结字摆拉咀嚼之势。这种意象思维不仅将抽象的对象实现表征的具象化，而且在日常生活经验的范畴中完成理论的概念化，从而更简约、更生动地表达理论或政策，进而更有效、更广泛地传播理论与主张。

　　在中国古代书法理论中，更是有大量将书法与兵法、阵法、拳法相通的论述，不仅以国家间战略的隐喻方式阐释书法创作之理，同时可以透视出“通变”“阴阳”“形”“势”“意”等中国传统对外交往的思想与智慧。例如，萧何以兵法隐喻书法，“夫书势法犹若登阵，变通并在腕前，文武遗于笔下，出没须有倚伏，开阖藉于阴阳。每欲书字，喻如下营，稳思审之，方可用笔”。这其中不仅包含变通与阴阳辩证的智慧，还体现出“稳住阵脚”和“沉着应对”的原则。传王羲之所作《题卫夫人笔阵图后》以笔纸作兵阵，以心意喻将军，以结构喻谋略，从而诠释“意先笔后”，强调凝神静思与冷静观察的重要性。张怀瓘以兵法作喻阐述书法中的通变之理，反对创作中的“本本主义”，提出“为将之明不必披图讲法，精在料敌制胜；为书之妙不必凭文按本，专在应变无方，皆能遇事从宜，决之于度内者也”。包世臣在《艺舟双楫》中提出，学书尽其势而传其意，以一张一弛、张弛有度之理诠释作为核心概念的“势”与“意”。

　　中和之笔与

　　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外交智慧

　　书法作为艺术，与音乐、绘画一道在古代中国承载开圣道与正人心的社会功能，背后映射出儒家天下礼乐之治的世界秩序理想。

　　首先，“志气和平，不激不厉”的中和理念作为古代中国书法至关重要的审美标准，在中国对外交往理念中则表现为不偏不倚、过犹不及的合度原则。古代书论将礼乐中和观念运用到书法审美判断之中，项穆指出，“礼尚从容而不迫，乐戒夺伦而皦如，中和一致，位育可期，况夫翰墨者哉”？其中，“中”表现为无过不及，“和”意味着无乖无戾，“中”与“和”两者不可偏废，本然统一。具体而言，笔法与结构强调“圆而且方，方而复圆，正能含奇，奇不失正，会于中和，斯为美善”。书法创作中的笔力刚劲而非霸气，柔美而非娇媚；风格精巧而不能哗众取宠，中拙而不能太过平淡。再如，李世民在《指意》中同样提出，书法以“神气冲和为妙”，欲达到此，资心副相参用，万毫聚力，即以毛笔弹性的主毫为筋骨而使字刚劲强健，以圆顺的副毫为皮肤而使字温润光泽。在这里，主毫与副毫相互配合，中锋与侧锋二者不可偏废。中和的书法理念运用到对外交往中，表现为斗争与妥协刚柔互济，阴阳得宜。在长短合度、轻重协衡中得心应手地展现“当斗则斗”与“斗而不破”的外交艺术，以及“有理”“有利”“有节”的外交斗争原则。

　　其次，在置黑布白中，中国传统书画在有笔墨处，但“妙在无笔墨处”的“趣在虚处”的理念折射出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阴阳相生、对立共存的思想智慧，这在对外交往中则表现为一种包容不同、承认多样的关系思维，以及强调阴阳转化的辩证发展的历史眼光。蔡邕有言：“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阴阳既生，形气立矣。”中国古代书论中不断强调虚实、大小、方圆、刚柔、奇正、疏密，笔墨之状，阴阳和谐互通的关系，书法创作应善于处理好擒纵、提按、曲直、粗细、断连、起止、正欹、舒敛、向背、方圆等阴阳互补的关系。一方面，书法理论中的阴阳范畴为认识国际关系提供了关系思维，国家间关系如同阴阳互动，彼此矛盾的同时又彼此共存，因而文明相处需要和而不同的精神，互学互鉴，兼收并蓄。另一方面，中国传统书画强调的墨分五色，“空白非空纸，空白即画也”“字里（指有）金生，行间（指无）玉润”“肆力在实处，索趣在虚处”等思想，无不体现中国传统文化超越简单机械的二元对立思维，在黑白虚实之间“无阳则阴无以生”，更重要的是体认到“无阴则阳无以化”，其智慧亦体现在“韬光养晦、善于守拙、决不当头、有所作为”的外交方针之中。

　　最后，中国传统书法理论中“无为”“非心”“自然”等思想，彰显了中国特色的大战略智慧。虞世南有言，“心悟于至道，则书契于无为”，“字虽有质，迹本无为”。战术为字，显于有形；战略为迹，隐于无形，不可示人。“书道玄妙，必资神遇，不可以力求也。”孙过庭亦云：“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在大战略问题上，应师法自然，着意于大处全局，顺势而为。更须意识到，有为无为不仅表现在争与不争，更领会于“成心”与“非心”。《笔髓论》中提出“心悟非心，合于妙也”，非心即去执，心里不存在硬性目标，而应自然天成。清代姚孟起引杜甫诗句通书法之妙，亦可明大战略之理。所谓“水流心不竞”，以为意到笔随，不设成心；“云在意俱迟”，所言无垂不缩，欲往仍留。

　　（作者系暨南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华侨华人研究院国际政治系主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