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谶纬是经学神学化、神秘化的必然结果。谶纬思潮发轫于西汉哀平之际，兴盛于东汉，对政治文化秩序建构产生了深远影响。揆诸历史，谶纬思想盛行的时间与汉画像流行的时间大体一致，受谶纬造物思想影响，汉画像中出现了大量祥瑞图像，这些图像通过象征和隐喻的方式指涉政治、趋吉避凶、营造永恒、追求长生。江苏师范大学顾颖教授的新著《汉代谶纬与汉画像祥瑞图式研究》，根据中国古代天、地、人“三才”宇宙思维模式，深入探讨了汉代谶纬与汉画祥瑞图像之间的深层关联和文化纽结。

　　挖掘汉代祥瑞画像的思想根源

　　从语源学上说，谶纬二字，本各有含义。许慎《说文解字·言部》云：“谶，验也。有征验之书，河洛所出书曰谶，亦称为图谶。”王充《论衡·实知篇》说：“神怪之言皆载谶记，谶记所表皆效图书。”《文心雕龙·正纬篇》说：“夫神道阐幽，天命征显，马龙出而大易行，神龟显而洪范耀，故系辞称‘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斯之谓也。”“谶”是带有征验性的预言、隐语，通常以假托天命和神意的形式出现，向人们昭示未来的治乱兴衰、吉凶祸福。“谶语”神秘莫测，其义隐秘精微，详加探究才有可能窥知一二。光武帝刘秀曾以图谶起兵，即位后崇信谶纬，遂“宣布图谶于天下”。“纬”即纬书，是汉儒假托古圣人解经的各种著作。东汉时流传的“七纬”有《易纬》《书纬》《诗纬》《礼纬》《乐纬》《孝经纬》《春秋纬》，皆以迷信方术、隐语预言附会儒家经典。谶纬往往有图，故又称“图谶”“图箓”“图纬”；因其有符验，又称“符命”“符谶”；因其是神灵之书，又称“灵篇”。谶纬作为汉代特别是东汉社会的主流思想之一，弥漫渗透于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造物设计领域概莫能外。汉画像作为造物设计产品，谶纬思想决定和影响了汉画像的设计选择，同时汉画像也以象征和隐喻的方式传达着谶纬思想。该著认为，汉画像中普遍存在一种祥瑞观念，这种观念对中国古代设计艺术产生过较大影响，它以一种模式化的艺术形式表现出来，作者称这种模式化的表现为“图式”。

　　祥瑞图式实际上是汉画像重要的表现方面，是汉代人建构的一个“理想”境界。研究汉画像的祥瑞观念，其前提是要通晓汉代谶纬学说。为此作者探讨了来源于古代巫术智慧的《周易》《河图》《洛书》的文化观念对汉画像设计的影响。而对“图式”理论的探讨有利于从认识论、艺术创作、艺术接受心理等方面来深入理解中国古代艺术表现的“程式化”“模块化”“类型化”“结构化”等特征。该著认为，祥瑞思想是中国艺术聚焦表现的主要观念之一，在汉画像石艺术图像中，表现得更为突出。祥瑞观念可以追溯到遥远的古代，是古人企图把握变化不定世界的一种探索。在现代图像学理论指导下，该著对汉画像进行了一种宏观、象征谱系的艺术设计探讨，不仅指出是什么图像，而且指出诸多图像表现的相同“图式”，并研究这些“图式”构成背后设计思维的原型意义。

　　剖析汉代祥瑞画像的视觉呈现

　　任何艺术都是对特定时代思想观念的形象表达。汉代的天人观念在汉画像中表现为一种宇宙象征主义图式，即上为天、下为地、中间是人。汉人特别重视人在宇宙中的地位，重视天地呈现出来的征兆对人事的影响。在汉人看来，人是一切问题的出发点，人类仰观天文、俯察大地，俯仰之间创造了辉煌灿烂的文化。该著概括提出，汉画像的祥瑞观念主要表现为天降祥瑞、地出嘉应、人事祥瑞三个模块。该著探讨了汉画像中的星象图式，从太一神崇拜到北斗帝星、从二十八宿到四象崇拜、从龙凤飞舞到日月同辉，等等。这些中国人惯常熟知的天文现象实际上都是汉人根据对自然的观察建构起来的知识类型，这种知识类型可以通过艺术设计在图像模式中表现出来。可见，图式是人对自然现象观察思考后与人的心理对应创造出来的一个符号象征世界，带有认识论价值。

　　就地出嘉应模块来说，在中国古代，大地是作为地母受到崇拜的，因其可以负载万物。人生活在大地上，靠大地提供的物品得以维系日常生活和种族延续，所以特别重视大地呈现出来的祥瑞。汉人把地出嘉应分为动物、植物不同类型。动物可再细分为实有的、虚拟的，表现在其与人类避凶趋吉的关系中，如麒麟、凤凰、龙、虎、九尾狐、比肩兽等。动物与汉代政治、文化观念有着极其密切的关联，值得深入探讨。植物的最大特征是春天萌芽复活，所以汉人寄予植物种种美好含义，如嘉禾、灵芝、连理木、蓂荚、建木、松柏等。

　　就人事祥瑞模块来说，天地祥瑞最终都要落实到人事上。人事既指古代的神仙信仰，是英雄人物的丰功伟绩；还指社会日常生活，是平民百姓的礼仪秩序。质言之，人事祥瑞可以是神仙出现，如西王母与东王公、伏羲与女娲、牛郎与织女等；可以是英雄人物，如三皇五帝、后羿等；可以是古代的圣人，如孔子见老子、孔子师项橐等；可以是一代名臣，如周公辅成王、管仲射小白、廉颇与蔺相如等；可以是刺客义士，如荆轲刺秦王、二桃杀三士等；可以是孝子列女，如老莱子娱亲、秋胡戏妻等，嘉祥武梁祠画像与内蒙古和林格尔汉墓画像均有详尽描绘。人类追求美好的未来，不仅要趋善求美，同时也要避凶除恶，所以祥瑞图式有时是以相反的形式表现的，如巫术仪式、傩舞驱邪、铺首衔环等。该著认为，汉代祥瑞画像在墓葬和祠堂画像系统中普遍存在，贯穿汉画流行的各个时期，覆盖汉画像流行的各个区域。从图式表现来看，尽管不同作坊、不同工匠创造出来的祥瑞图像略有差异，但其核心图像要素基本一致，表达的深层谶纬观念也如出一辙。

　　考察汉代祥瑞画像的审美价值

　　从汉代天人美学的角度讲，“谶”是借图像象征来达到对神秘未知世界的把握，靠图像和“隐语”来控制未知命运，借积极的预言来理晓神谕，从而获得乐观自信的力量。该著认为，汉人在谶纬神学观念指引下，通过天降祥瑞的形式，在墓葬和祠堂里创造了一个祥瑞环绕、日月同辉、长寿永生的图像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时空是永恒的，生活是富足的，即逝者只不过是换种形式继续享受生前的安乐而已。

　　汉代祥瑞画像激发和丰富了汉人天马行空的想象空间。天的神秘性和神异性，广泛激发了汉人的探求热情，他们以瑰丽奇崛的想象来沟通人神，以期获得上天的垂爱和庇护。如果说《山海经》是文字的奇幻世界，那么汉画像则是图像的奇幻世界。该著认为，汉人的想象是基于现实又超越现实的，是发乎情感又超越情感的，他们在相似律和互渗律的心理机制下创造了殊为惊艳的异界万物。而想象和虚构恰恰是艺术创作的两大法宝，汉代祥瑞画像对审美想象力的开掘，大大丰富了汉人的精神世界，也直接开启了魏晋艺术自觉的新时代。

　　汉代祥瑞画像期盼和礼赞建构一个理想的社会政治秩序。该著认为，在谶纬神学观念渲染下，汉人选择以邹衍五德终始说来解释王朝更替的政治现象，以此论证秦汉政权变革和汉王朝执政的合法性。汉画像中数量众多的刘邦斩蛇、鸿门宴、泗水捞鼎、胡汉战争图等，或以图像来神化帝王、凸显刘邦贵为天之子的神异性，或以图像来阐释秦政失道、汉代秦而立的“五德终始”必然性，或以图像来宣扬汉王朝功德煊赫、威服四夷的政治优势。另外，东汉诸帝普遍年幼登基，面对外戚专政、宦官擅权的黑暗政治局势，汉画像中出现了大量的周公辅佐成王画像，其深层意义无疑在于呼唤贤良政治。最典型的莫过于武梁祠画像，祠主武梁作为一介饱读经籍、屡辞征辟的老处士，以祠堂为载体设计雕绘了一部图像版的《史记》，用独特的艺术形式表达了自己的政治理想。巫鸿的《武梁祠：中国古代图像艺术的思想性》一书对此有过详细论述，可供佐证参考。

　　此外，该著阐释论证中还体现出“三个结合”的特征：宏观与微观相结合、史实与理论相结合、文字与图像相结合。该著作为一本艺术学理论著作，学理思辨性追求不言而喻，同时还积极顺应读图时代出版阅读的新趋势，插入了大量珍贵而精美的汉画图像。语图互文、文图互释，既深化了对学术观点的阐释，又增添了文本的形式美感，更强化了读者的心理愉悦。

　　稍有遗憾的是，作者如能在结语的概括提炼、行文的简洁凝练上再下些功夫，整体质量将更上一层楼。但瑕不掩瑜，该著为艺术学理论和汉画像研究领域贡献了一部可资参照的重要学术经典。

　　（作者系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