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60年代以来，根植于西方反主流文化土壤、以女权主义运动为基础的女权主义批判心理学应运而生。它批判传统心理学忽视女性经验，甚至成为阻碍女性进步的工具。表面上，它澄明、批判心理学主题、研究方法及理论中渗透的男权中心主义偏见；实质上，其旨在立足不同哲学前提与研究者主体性立场，构建各自独特的心理学知识。探究其认识论嬗变，对于推进心理学科建设、深化心理学真理本质认识、观照女性及不同女性群体利益等，均具有重要意义。

　　经验论取向认识论

　　伴随着第二次女权主义运动，南希·鲁索、纳米奥·韦斯坦、卡洛琳·谢里夫等研究者坚信实证经验主义是获取心理学真知的有效工具。他们认为，只要采取相应措施消除科学研究程序中“以男性为圭臬”的研究偏见，就能获取不掺杂“性别偏见”的客观知识。从研究主题到样本量，再到资料分析直至理论解释等环节，都呈现出了独特观点。在主题选择上，强调关注女性在相关问题中的表现，避免产生“以男性问题代表人类所有问题”的刻板印象；在样本选取上，通过恰当增加女性比例，纠正研究者忽视被试性别因素而随机分配被试造成的样本片面性；在资料分析上，凸显男女“相似性”，克服因侧重男女“差异性”而带来实证研究的虚假性；在理论解释上，从采用专注个体内在机制的单一解释模型，转向接纳由生物、文化及环境等因素构成的精确解释模型。这些都体现了他们对实证经验主义的热衷。总体而言，该取向的女权主义研究者并未质疑立足男权主体立场的科学构想本身，本质上只是自然科学范畴内对主流心理学的一次改良，没有真正立足女性主体立场获取为女性群体服务的真知。

　　立场论取向认识论

　　随着实证主义的衰退以及受现象学哲学的影响，20世纪80年代的女权主义心理学家对经验论取向者在澄明、批判心理学中渗透的男子中心主义的不彻底性表示强烈不满。玛丽·克劳福德、卡罗尔·吉利根、南希·乔多罗等研究者，强烈呼吁澄明、批判心理学认识论、方法论中渗透的男权中心主义偏见，进而立足女性主体中心立场，建设彰显女性独特价值且为“女性说话”的心理学真理。在认识论上，他们提倡以女性感性、具体的认识方式替代男性客观、理性的认知方式，从而以情境化知识取代去立场化非情境知识，以超越以往心理学理论无法有效解读受压迫女性经验的困境。在方法论上，以女性研究者为中心，以“参与者—参与者”的平等关系取代“控制—被控制”的不平等关系，重视质化研究而轻视量化研究，运用焦点小组法、深度访谈法等定性技术，更公正、无偏差地捕获女性普遍经验，更准确地理解女性并改变性别歧视现象。立足女性研究者立场，乔多罗通过描述女性从“我与你是一体”向“我像你一样”转变的独特性别认同体验，批判弗洛伊德将女性气质定为负面，而将男性特质视为正面、优越的观点；吉利根则在平等关系中，以深度访谈技术揭示女性身处社会情境中的道德体验，建构关怀取向道德发展理论，明确批判科尔伯格所谓客观、公正的道德理论实则忽视女性道德体验，本质是为“男权主义”服务的理论等。

　　后现代取向认识论

　　随着后现代哲学与第三次女权主义运动的发展，玛丽·格根、斯蒂芬妮·里格、尼古拉·盖维等人澄明、批判前述两种认识论中渗透的现代性普适主义、本质主义及权力话语中心等偏见，强调立足后现代多元化女性研究者主体立场，从民族、文化等“交叉性”视角探析女性在不同情境及话语体系中被赋予的特殊本质，建构关切边缘女性群体经验的局部理论，推动女性内部不同群体的平等。一方面，置身不同种族、民族、性取向或阶级等社会关系中的研究者，必然会建构一种历史性且反映特定社会情境的局部理论，而传统心理学普适真理是渗透着某种中心主义偏见的统治性叙述理论。无论是从科尔伯格到吉利根的道德理论，还是从弗洛伊德到乔多罗的性别认同理论，实质上认识本源只是从男权中心意识转变成西方白人女性中心意识，看似在解读女性经验并确立女性标准，实则抹杀了不同女性群体的差异。另一方面，后现代取向强调知识是由话语权掌控者建构并为之服务的工具，边缘群体女性应通过争夺话语权，构建真正符合边缘群体女性经验或社会现实的真理。例如，为彰显非西方女性的美并挑战西方白人女性关于“美”的话语权，加勒比黑人女性立足自身特征提出“厚黑”美，取代西方白人女性提倡的以“瘦白”为特征的美，则是有力例证。

　　女权主义批判心理学认识论启示

　　总体而言，女权主义批判心理学认识论探究女性研究者主体性立场对心理学科建设的影响，以及真理是为谁服务的问题。它在批判中拓展与创新了心理学认识论。一方面，它从研究者主体性别角度澄明、批判心理学知识中渗透的男权中心主义与西方白人女性中心主义，不再过度痴迷价值中立原则，转而关注研究者认识论目的对心理学科的影响，推崇价值有涉原则。此外，三种认识论立场的转变使研究者认识到，心理学真理不是孤立、静止的绝对客观真理，而是动态、发展且处于一定社会历史条件下，为某一群体利益服务的相对主观真理。另一方面，它立足女性研究者或多元女性研究者主体性立场来建设心理学，从社会性别角度探究女性道德发展、性别认同及“美”等主题，拓展了心理学研究范畴，丰富了心理学理论，促进了妇女解放运动的发展，改善了性别歧视的不公现象，推动了女性内部不同群体间的平等。

　　然而，其局限性也恰恰体现在其哲学思维及认识论的片面性上。一方面，它过度强调女性研究者主体性立场的地位，极力倡导乃至企图以女性认知方式作为认识世界的基础，拒斥男权主义主体性立场，无视与之相应的合理性真理。这容易滋生出女性知识更为优越的偏激倾向，从而陷入女性中心主义困境。另一方面，建构为女性乃至女性内部不同群体利益服务的心理学真理是否真正有用、牢靠与否，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女性研究者在主体性立场上是否达成一致。然而，从其嬗变轨迹来看，女性研究者内部立场不一、体系庞大、观点迥异，研究长期缺乏一体化，其达成认识目的的有效性也受到质疑。立场论女性研究者不满经验论女性研究者批判的不彻底性，提出完全基于女性中心立场实现对主流心理学的全方位革命；后现代取向女性研究者又批判前述两类研究者本质上维护的是西方白人女性利益，忽略乃至无视亚非拉等非西方女性群体利益，是一种虚假本质主义；前述两类女性研究者又指责后者因建构多元化、差异性理念，陷入“怎么都行”的相对主义困境等。这些内部危机的暴露，可能会加速女权主义心理学的分裂趋势，甚至使其无法真正达成为女性或不同女性群体服务的目的。

　　（作者系安徽师范大学心理学学科办秘书、心理咨询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