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恩师孙国华教授诞辰100周年，回忆起孙老师的音容笑貌，心头蓦地涌出一股暖流，思绪悠然荡起，飘向了母校，飘回了那段青葱岁月。
初见孙老师的情景仍历历在目。那是2001年，我上大三，担任中国人民大学学生艺术团团长。某天，中央电视台来校录制师生联欢会，我在现场调度。台上，孙老师与著名歌唱家胡松华同台献艺，孙老师那洪亮雄浑的嗓音令人印象深刻。后来我了解到，每年法学院的毕业晚会，只要身体许可，孙老师必定带领师生齐声高歌。在我的第一印象中，孙老师不仅是一位温文尔雅、和蔼可亲的学术大家，更是一位才华横溢、风采卓然的长者爷爷。
第二次与孙老师见面，正值我决心攻读法理学博士之时。虽然我并非法学科班出身，但研修法学的梦想一直在我心中燃烧。忆及孙老师在台上的风采，那独特的魅力深深吸引了我，于是我鼓起勇气，凭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冒失劲前往孙老师家中毛遂自荐。
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次拜访孙老师的场景。面对我的莽撞之举，孙老师不仅未加责备，反而满腔热情接待了我。他耐心倾听我的成长经历与学习经历，并语重心长地告诉我：学习法律绝非易事，需要付出艰苦卓绝的努力，而对于一个未曾受过系统法学训练的人来说，这条路尤为艰辛。孙老师继而宽慰我说，我以往的经济学和管理学背景恰可转化为学习法律的助力。他谈及，法律本就浸润在生活的点滴之中，而会计准则亦是一种形式上的“法”，我早已在无形中运用着法律的智慧。那是孙老师给我上的第一堂生动而深刻的法学启蒙课。
在随后的日子里，孙老师丝毫未因我的跨专业背景而有所保留，而是悉心辅导我复习备考。从法理学的基础概念到经典文献的精读，每一步都倾注了他的心血。正是在孙老师的指导下，我得以在短时间内弥补了专业知识的不足。
然而未曾想到，博士生考试第一天，孙老师竟横遭一场重大车祸。我顺利通过博士考试后，就守护在病房，心中满是担忧。那段日子里，我对孙老师有了更多的了解。有一次，孙老师躺在病床上，让我念报纸给他听。当我读到特殊历史时期的惨案，孙老师的眼神突然变得深邃而沉重，他没有任何言语，只是默默地听着，泪水悄然滑落。他的眼泪是对历史创伤的哀悼，更是对那段痛苦岁月的诉说。
考上博士后，孙老师带领我学海泛舟。我是“80后”，是人大法学院当年招收的年龄最小的博士生，而孙老师以80岁高龄成为我的博士生导师。大家开玩笑说，我们是两个“80后”的一段爷孙佳话。
读博期间，孙老师特别强调对基本概念、基本原理、基本方法的掌握。他常对我说：“只有掌握了基本概念、基本原理、基本方法，才能在学术的道路上走得更远。”每一次与孙老师的讨论，他都引导我回到问题的根本，强调学术研究必须要尊重并理解这些基本要素。他告诫我：“学海无涯苦作舟，若无坚实龙骨，如何在这浩瀚汪洋中破浪前行？”这句话深深扎根在我心里，成为我日后科研秉承的原则，让我在复杂的问题中能够保持清晰的思路。现在回想起来，读博三年，孙老师虽已至耄耋之年，却一刻也没有放弃过对法学真理的追求与探究，一刻也没有放弃过对法律体系的研究与思考，一刻也没有放弃过对现实问题的关注与解决，他始终用学问的“真”换来学生对理论认识的“透”。
在严谨理性之外，孙老师还是感性的、灵动的。他鼓励学生在追求学术的同时，也要培养广泛的兴趣爱好，丰富人生的内涵。一次，我到孙老师家中探讨博士选题，聊到兴致盎然处，孙老师突然起身，眼中闪烁着孩童般的光芒，说道：“你做过人大艺术团团长，我给你拉上一曲，你鉴定一下如何。”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倏地拿起小提琴，一手搭在琴弦上，瞬间，悠扬的旋律流淌而出。那琴声时而激昂，时而舒缓，似在诉说着过往的阅历。我坐在一旁，沉浸在音乐中，也对孙老师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他对生活的热爱、对美好的追求，都在这一曲音乐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博士毕业后，我进入北京大学从事政治学博士后研究工作，之后又误打误撞进入青年研究领域。几个学术范畴看似差别很大，但细细品味，孙老师给我奠定的法理学基础，正是我学术事业的逻辑起点。在孙老师看来，法学不只是法律条文的堆砌，更是对人类社会行为及其规范的深刻理解。孙老师那句经典判断——法是“理”与“力”的结合，不仅是法律领域的一条真理，也是理解社会运行的钥匙。它启示我在社会学研究中，既要注重理论体系和意识形态的构建，又不能忽略权力和现实因素的作用。正是在这一理念的启发下，我学会了如何从更宏观的视角审视社会现象，如何深入挖掘社会结构背后的学理基础。在我的学术生涯中，孙老师关于法与社会、法与人性的思考，一直是我最宝贵的精神财富。
令人动容的是，孙老师不仅教会我知识，还在人生态度上指导我成长。2009年，我提出“蚁族”概念受到社会广泛关注后，孙老师一方面对我表示热烈祝贺，另一方面又不断叮嘱我，要戒骄戒躁，谦虚谨慎，认真踏实工作，沉下心来研究。
孙老师的为人为学，是我终生学习的榜样。他爱学生、爱法学事业，这种爱是发自内心的深沉的爱。在孙老面前，我总感觉自己是那么的渺小、那么的微不足道。他真，爱说真话；他善，总是以诚待人；他美，内心永远充满阳光。化用哲学家冯友兰的人生境界说：孙老师由生存而入道义进入美学，真正演绎了人生的三境界。
在法学的浩瀚星空中，孙老师可谓一颗璀璨的恒星，他的光芒不仅照亮了中国法学的天空，也温暖了像我一样无数青年学者的心灵。一个人在年轻时能遇到孙国华教授这样的好老师，并在学术与人生的道路上得到他的指引，无疑是十分幸运的。如今，恩师虽已远去，但他的教诲与风范，依然如明灯般照亮我们前行的方向。
（作者系中央团校副校长、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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