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修是一种以注意力训练为基础的人类反身性省察自身内心的精神实践。佛教禅修的中国化进程深刻影响了儒、道文化的心学发展与静坐传统,成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20世纪60年代以来,随着自然科学对主体性研究的推进和神经科学技术的进步,禅修逐渐成为心灵科学研究的重要对象。21世纪初,埃文·汤普森(Even Thompson)等人将禅修的神经机制研究趋势称为“禅修科学”或“禅修神经科学”。近年来,随着正念疗法等禅修去宗教化、世俗化进程的流行,这一研究领域发展迅速。
西方对禅修的神经科学研究已近七十年,其借鉴变异意识状态研究的病理学方法论,将禅修体验视为人类意识光谱的重要组成部分,拓宽了心灵与意识科学的研究范畴。卢茨(A. Lutz)等人将实验中纷繁杂多的禅修方法归为三类进行比较研究,构建了禅修神经科学的框架式分类学。第一类是集中注意(focused attention),即对注意力(定力)的提高训练,强调自主控制、将注意力持续专注于某一对象的能力;第二类是开放观照(open monitoring/ awareness),即对自身体验的觉知能力(观力)训练,能够不评判、不涉入、不执着、无分别地观照、觉知自身体验流中的任何内容,知而不随;第三类是慈悲观想(loving-kindness/compassion),即对自我和他人的“同体大悲”观想。基于这三类禅修的神经机制研究在过去20年中也取得了显著成果。例如,集中注意禅修显著激活了自上而下的注意控制及执行功能相关的脑区,主要包括右侧背外侧前额叶皮层、背侧前扣带回皮层及前运动皮层。相比于集中注意,开放观照对于双侧岛叶的同步激活尤为突出,这可能与开放观照对当下身体感受的觉知有关(岛叶与内感受性身体觉知相关)。慈悲观想与同情或共情的神经活动高度一致,研究发现,长期禅修者在禅修中能够自我诱导表现出显著的持续高振幅γ波同步现象,为理解禅修的脑神经机制以及注意和情感等认知功能提供了重要线索。
从早期对禅修活动的脑电观测到如今丰富的脑成像研究,禅修神经科学的实验内容根据目标的不同可分为以下几种。一是特定禅修状态的对应神经相关物研究,如探索不同种类、水平的禅定状态对应的特殊脑区定位、脑电信号特征及神经加工过程等。二是禅修(特别是长期禅修)对认知、生理功能(如注意、走神、情绪调节等)的影响研究,如在“注意瞬脱”范式中,长期禅修者表现出了更强的注意力控制能力。三是禅修对脑结构与脑健康的影响研究。基兰·福克斯(Kieran Fox)等人通过对涉及300名禅修者的21个神经影像学研究中的123个大脑形态学差异进行整合分析,试图找出不同禅修者的一致性脑结构变化。分析结论初步支持禅修对大脑结构的因果性影响,其关键关联脑区包括前额叶、脑岛/感觉皮层、扣带回(情绪调节)、海马(记忆整合)、胼胝体(跨半球通讯)等。而前额叶(内省所需的元觉知)、脑岛/感觉皮层(觉知身体内/外感受的身体意识)等脑区的增强,证实禅修训练有助于提高注意、内省、身体感受等觉知能力。
基于这一预期信念,瓦雷拉(F. Varela)等人认为,具有高度内省意识的长期佛教禅修实践者可以帮助神经科学家探索无法觉知到的或无法稳定重复、准确报告的主观体验领域,进而深入理解瞬息万变的相关脑区活动。神经现象学作为科学研究意识体验的方法论原则,旨在建立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数据之间的互惠约束,以助神经科学加深对心脑本质的理解。它需要遵循三项原则:通过(第二人称)现象学访谈提炼(被试)意识体验第一人称报告中的现象学不变量;建立这些现象学特征与第三人称神经动力学的双向映射;在动态时间尺度上实现主客观数据的共时性校准。
埃拉米尔(M. Ellamil)等人对长期禅修者觉察到念头生起的瞬间进行了脑成像研究,分析了长期禅修者在意识到念头出现的时间节点之前的脑区活动特征,结果显示,内侧颞叶和默认网络的部分脑区在念头萌发阶段最为活跃,而与自发性思维相关的其他区域则在数秒后达到峰值,这表明后者可能参与念头的精细化加工而非生成。这一研究借助长期禅修者高度精细的内观能力与精准、稳定的第一人称报告,为探索传统实验方法难以捕捉的认知过程的动态神经机制提供了良好范例。
由于目前对脑电节律功能的理解仍停留在“现象描述—功能关联”层面,跨频段耦合的功能意义尚未建立统一解释框架,对全局同步的宏观模式难以精确解读,这就要求禅修的脑电研究尤其倚重来自长期禅修者的第一人称数据,精细锚定特定意识状态的现象学指南,避免将复杂神经信号简单或错误归因,从而更好地建立禅定意识状态与特定电生理标记之间的关联机制。例如,在对“无念空”禅定(被试自我报告为意识清晰但无思维内容)的研究中,捕捉到全脑多频段功率的广泛降低,包括δ、θ、α、β和γ波,尤其是中央与顶叶区域的γ活动显著减少。显然,对这一特殊意识状态,若无精细的第一人称报告,研究者无法理解这种全局现象,并与睡眠、开放观照等活动相区别。经验丰富的“无念空”禅修者,表现出更显著的全局脑电功率抑制,借助于被试的现象学特征描述,研究者由此猜测,这可能是由于长期“无念空”对默认网络活动的抑制造成的神经可塑性有关。对“无我”“时空消融”“非二元意识”等特殊体验的研究,神经现象学方法论纲领同样发挥了重要作用。
尽管禅修神经科学已取得诸多进展,但仍面临挑战。禅修的传统和种类繁多,导致操作程序和主观体验难以标准化,研究设计缺乏统一规范;对特定被试群体的依赖,容易造成参与者自我选择偏差和样本量不足;任何新技能的练习和新信息的学习都会影响大脑精细尺度上的结构变化,短期禅修训练对大脑的影响需谨慎解读。此外,神经生理标记物的复杂性所带来的研究结论的异质性、方法论缺陷以及跨文化比较的困难等,都是当前亟待解决的问题。
当今心灵科学与神经科学领域的禅修研究热潮,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现代性阐发与传播带来了新契机,汉语言佛学界也可以借由自身丰富历史资源作出相应的回应,为禅修传统与心灵科学的对话和跨学科研究输送合适的被试与研究者,为推动禅修神经科学发展提供系统性、程序性、现代性、创新性理论建构。
(作者系浙江理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