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是当今昆剧舞台上最热的剧目之一,虽然汤显祖在创作之初并不是为昆腔而写的这个剧本,但它造成的影响力已经为人所共知。《牡丹亭》与《水浒传》一样,不仅本身红极一时,还带动了相关的周边。有人根据西湖才女冯小青的故事改编出的戏剧《疗妒羹》,就是其中最为有名的,它甚至与水浒故事的周边《金瓶梅》一样,成为独立的经典。《牡丹亭·训女》和《疗妒羹·题曲》两出,集中反映了杜丽娘的家庭关系,以及杜宝夫妻对女儿从夫的希冀。在古人看古人与今人看古人的对比中,我们可以体察女子知书成才与婚配择偶的关系,了解家庭环境带给她们的觉醒与牵绊。
《训女》是《牡丹亭》原文的第三出,也是杜家集体出场展示家庭成员关系的关键一出。杜宝是西蜀名儒,任南安太守,又是唐代大诗人杜甫后人,诗书传家,经过若干年宦海沉浮,为官清明,颇有政声。夫人甄氏,是魏后甄宓嫡派,世出贤德。夫妇二人年过半百,只生一女,才貌端妍,身份尊贵,因此商量着要女儿读书受教,将来能得个好女婿。这个设定给了杜丽娘一个“极限出身”,无论是家教还是长相,全是顶级基因、顶级配置。这个时候,杜丽娘跟丫头春香端着酒肴上来,给父母享用,呈现的是一派和谐美满的家庭氛围。
《训女》之“训”的由头是杜丽娘除了针黹女工,白天在家睡觉。《论语》里孔子的学生宰予白天睡觉,被夫子骂“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把女儿当儿子养的名儒杜宝也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他对女儿的要求是:“刺绣余闲,有架上图书,可以寓目。他日到人家,知书知礼,父母光辉。”女儿白天睡觉,都是做娘的没有教育好。杜丽娘之母毫不反驳杜宝的话,立场一致,观念一致,一边说自己怎样把女儿当成掌上明珠,一边说“爹三分说话你自心模(摸)”,就是说你爹没有深责你,但是意思你要自己体会。杜家父母整个“训女”的目的,就是叫杜丽娘“知书”。
于是问题来了,父母的期望和现实总是存在巨大的差距。第一,除了教女儿读书的教师陈最良是个年老的拘谨腐儒,杜丽娘对《诗经·关雎》一章也有自己的理解。不管是不是讲的“后妃之德”,《关雎》总归是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男女关系的诗,怎能不勾起少女春情?人的天性是想堵就能堵得住的吗?第二,这么好的女孩儿,又漂亮又高雅又知书,你叫她嫁给谁去?什么样的男子才能配得起如此的美好?戏剧中的杜宝希望女儿的夫婿至少跟自己一样出身名门,将来得以在朝为官,他对“好逑”的理解就是自己和甄氏夫唱妇随的关系。但是算算年纪,杜宝夫妇五十多岁才有一个十六岁的女儿,放到现在也已经是典型的晚婚,至少是晚育。达到这个“好逑”的标准,在前一代身上已经存在一定难度。第三,父母总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杜宝并不甘于女儿杜丽娘有像父母一样的家庭关系,而且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不枉了银娘玉姐只做个纺砖儿,谢女班姬女校书。”杜宝深深体会“君子不器”的原则,希望女儿“长向花间课女工”,又不要把自己当成女工的工具,要向古代才女谢道韫和班昭一样青史留名,学到柳絮之才,熟通经史之要。杜宝难道不知谢道韫和班昭并不是什么婚姻和谐的典范吗?他当然知道。只是在他的价值序列中,如果达到了古代才女的标准,好像前面的“好逑”只要是门当户对,是不是相悦相爱也没那么重要了。“知书”和“好逑”这两个对女子的最高期望,在不同的条件下分量是有所不同的。
有才又美丽的女子是文学形象里的完美人设,而现实中女子有才则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汤显祖不得不在戏剧里给杜丽娘匹配了一个“量身定做”的才貌仙郎柳梦梅。他为柳宗元之后,广东岭南人氏,家道中落,父母早亡,与种树郭橐驼的后代小郭橐驼相依为命,在地府胡判官处与杜丽娘记下姻缘之分,得遇杜小姐,方有发迹之期。柳梦梅在进京赶考之前曾于香山岙目睹了当时的朝贡贸易,是这个南宋故事里典型的明朝小生,思想开放、敢于担当,是一个十分完美的男子形象。所以后面才有杜丽娘游园入梦,与柳梦梅梦中相会,杜丽娘感梦而死,三年后柳梦梅卧病丽娘埋骨之梅花观,拾得杜丽娘自绘春容,观画叫画,一段痴情引得杜丽娘人鬼幽媾,嘱其开棺还魂,回生而去。这个故事太美好了,美好到让现实中心愿难酬的女子们痴怨更甚。
《疗妒羹》中有才女乔小青,为冯氏侍妾,故在其他故事版本中多称冯小青。《红楼梦》中香菱一角即小青的投射,故事直接嫁接了小青主母善妒的情节。小青读《牡丹亭》痴绝,自伤身世,年方十八,一恸而绝,留下雨中题曲一首曰:“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题曲》一出戏,即小青读《牡丹亭》的感想。她视杜宝、陈最良为“拘儒”,充分赞美了柳梦梅的绝种痴情。即便如杜丽娘一样有如此才貌和家境的女子,想要跟心上人在一起也要经历万劫,那普通人又能怎样呢?她自述感叹道:“若都许死后自寻佳偶,岂惜留薄命活作羁囚。”这是怎样的幽怨和绝望啊!倘若没有“知书”,她怎么会读《牡丹亭》时有这样的感怀、有这样的自我觉醒呢?一旦“好逑”的现实与理想存在巨大落差,“知书”就成了早慧才女们共同的毒药。
乔小青并不是一个特例。汤显祖在世之时,有娄江女子俞二娘酷嗜其词,断肠而死,汤显祖也曾作诗哀之。《牡丹亭》还有一个流传下来的版本叫《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是一个叫吴仪一(字吴山)的人,他的未婚妻陈同、发妻谈则、续弦钱宜共同批注的版本。陈同未及出嫁即病亡,她的乳母把她评点的《牡丹亭》保留下来,交给吴吴山。及至谈则嫁入吴门,看到了陈同的评点,爱不释手,有人试着问她,她竟能把陈同的评点背得一字不差,闲暇时续评此书,二人的笔迹竟然若出一手。后来谈则身故,吴山的续妻钱宜看到陈、谈的评本,怡然解会,又加续评,并愿意典卖金钗将其出版,故而有此书传世。她们对《牡丹亭》词曲的热爱,对生死痴情的感怀,是《牡丹亭》出版史上的一段传奇佳话,也是“知书”女子之间笔墨情怀的共鸣。
杜宝夫妻对杜丽娘“知书”“好逑”的期许,投射在当今现实中,也成为女性社会责任和家庭责任的两个向量。现代社会,以文才见长的女性已然不在少数,以干才担当重任的女性也多如牛毛,她们可以独立自主,也多了一种选择独身的权利。在某一天看《牡丹亭》时,她们可能会如乔小青一样感叹一句:“只怕世上没有柳梦梅这样的人哟!”幸好,无论现实如何,还有汤显祖的杜丽娘,带着我们去梦一梦。
(作者系故宫出版社副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