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佛经传入，中国传译印度语言的历史已逾千载，遗憾的是，古代缺乏对梵语语法的系统性研究。唐代随着密宗盛行，涌现出多部与梵语相关的著作，如智广的《悉昙字记》、义净的《梵语千字文》等，但多止于字母、字音和简明双语词汇对照等层面。玄奘法师及其弟子的注疏和义净法师的著作中曾提及梵语语法的术语，不过论述相对简略。虽然中印交流源远流长，但是一直缺少面向母语为汉语者编订的系统性梵语或巴利语教材。

　　1960年，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东方语言文化系（以下简称“东语系”）开设首届梵文巴利文本科班，季羡林和金克木两位先生亲自刻出油印本教材，执教五年，点亮了现代梵文教学的第一盏明灯。季先生依据德国学者斯坦茨勒的《梵语基础读本》编译为《梵文语法讲义》，金先生编写与语法配套的《梵文文法》。季先生的译文经段晴等修订出版，成为学习梵文者须臾不可离的语法书。20世纪80年代以来，虽有两三部梵文入门书陆续出版，但是或受限于当时的印刷技术，或是非专业者的编译，皆不尽如人意。

　　梵语重视音声，作为典型的屈折语，不依赖语序，以语法繁复严密而著称。其中，形容词有72种词形变化，动词有数百种形态，连音规则琐碎。而汉语重视字形，是典型的孤立语，与梵语分处语言光谱的两极。对于汉语人群来说，梵语词法的千变万化是第一道难关。此外，梵语古典文学作品极尽修辞之能事，哲学宗教派别林立，术语概念即使同源，词义也相差甚远。因此，梵语经典的翻译和研究门槛很高，只有真正掌握这门语言才能从事相关的学术工作。更具挑战的是，全国能够讲解梵文的师资屈指可数。这种情况下，编撰适应国情、具有特色的自学性教材是梵文学科建设最为急迫的任务。

　　教材的编撰出自实践。2007年夏至2009年夏，黄宝生先生带领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和北京大学等数十位学员精读梵语文学和哲学经典。2010年9月至2014年初，中国社会科学院梵文研究中心开设梵文研习班，葛维钧、郭良鋆和黄宝生三位老师授课，沿袭季、金二位先生当年的教学方式，带领大家细读文本、精研语法。由于上课的方式是逐字逐句地教授解读，因此课程结束后可以顺利地集成高质量的教材。

　　郭良鋆、葛维钧撰写的《梵语入门》出版于2016年1月，这本教材选用季羡林、金克木先生当年编选的语法例句和选材广泛的课文，从问候语开始，逐渐提升文本的深度和难度。两位作者为每个字词提供详解注释和文本翻译。尤其难得的是，《梵语入门》整理了季先生和金先生当年教学使用的梵语文法作为附录，完整地呈现了两位先生的教学设计。季先生编译的梵语文法是高度浓缩的词法变化条例规则，金先生精心为这些规则配上相应的练习例句，并全面总结其欠缺的句法内容。这两本文法互为表里，涵盖了梵语词法和句法的各个要点，配合郭、葛两位作者的详解课文练习，即使缺乏足够师资的学生也可走出梵语这座迷宫。

　　《梵语文学读本》和《罗怙世系》梵汉对照读本是以文学为主的进阶读本。《梵语文学读本》出版于2010年8月，是黄宝生先生2007—2009年讲授梵语课程的结晶。这个读本节选梵语文学中的经典之作详加注解。如，《薄伽梵歌》出自史诗《摩诃婆罗多》，是印度最著名的一部宗教哲学长诗；佛教诗人马鸣的《佛所行赞》是早期古典梵语叙事诗的典范；迦梨陀娑是享有最高声誉的古典梵语诗人，读本选取了他的代表作《时令之环》《罗怙世系》《鸠摩罗出世》中的部分章节；胜天的《牧童歌》是古典梵语抒情诗的晚期优秀作品；波那的《戒日王传》则是一部散文叙事作品。《梵语文学读本》选取的这些作品较为全面地呈现了梵语古典文学的样貌，其学术价值远超一本语言教材。

　　学习外语，完整地精读整部经典作品而非只是节选内容非常重要。迦梨陀娑的代表作《罗怙世系》是古典梵语叙事诗的巅峰之作，至今仍是印度学习梵语的必备读物。黄宝生先生带领研习班的学员们精读了整部《罗怙世系》，又经过四年打磨，于2017年出版梵汉对照读本《罗怙世系》。全书90.2万字，并附有极具文学特色的梵汉词汇表，以拆分所有字词语法的形式精注并翻译迦梨陀娑这部长篇巨制，在国外甚至在印度也是闻所未闻的。

　　梵语佛经的教材对多个研究领域都有重要学术意义。《梵语佛经读本》（104万字）出版于2014年，读本选取在中国影响深远的《心经》《金刚经》《维摩诘所说经》等13部佛教经典，基本涵盖了佛经的各种文体。佛教混合梵语有别于古典梵语，词法带有方言俗语的变化形态，词汇和惯用语具有佛教特色，是近代以来国际佛典语言研究的重点之一。该书第一次向国内读者提供了《大事》等佛教混合梵语的语法解析。这样的《梵语佛经读本》在国内属首创，不仅是重要的梵文学科建设的基础工作，也是研究佛教思想史、翻译史的重要参考资料。

　　针对梵语词法繁复、合格的梵语老师难寻等困境，经过实践检验的《梵语入门》《梵语文学读本》《罗怙世系》《梵语佛经读本》组成从初阶到中高阶的系列教材，内容覆盖全面，以文学作品为主，并广泛选取宗教学、哲学等经典文本；体例一致，注解方式独特，以简洁扼要的形式，逐字逐句拆解还原语法变化，同时以相对直译的现代译文呈现梵语的句法结构。这样既利于学生无师自学，也可作为教师用书，印度文学、哲学和宗教研究领域的读者也可由此获得一手资料，促进跨学科交流。同时，从《梵语文学读本》开始，黄宝生先生带领梵文团队的党素萍、郑国栋、常蕾和黄怡婷在此基础上编撰逾2万词汇的梵汉词汇表。这份词汇表虽参考相应的梵文辞书，但其中的梵语文学和佛教词汇都来自原始文献，中文释义均据原文的语境而定。黄宝生先生出于高标准的学术要求，未公开出版，仅在学术同行间交流使用，这为将来编纂具有原创意义的梵汉词典奠定了基础。

　　巴利语是印度早期佛教的经典用语，与名为“雅语”的梵语语法近似，属于中古印度语的一种。掌握巴利语，不仅可以直接利用巴利语文献研究早期佛教，促进与南亚、东南亚国家的友好交流，也有助于研究梵语佛经、佛教思想史等，梳理佛教变迁源流。但是，目前国内巴利语学者比梵文学者更少，极度缺乏巴利语的教材。有鉴于此，黄宝生先生2014年翻译出版内地第一部详细的《实用巴利语语法》，并选取诗歌和散文文体的巴利典籍，编撰《巴利语读本》，体例与梵语读本保持一致。读本内容选自《经集》《法句经》《本生经》等巴利语经典文本，通过逐词释义、句法分析和翻译，帮助学生快速学习核心语法和词汇，掌握梵语者也可利用这两部教材自学巴利语。出版短短两年时间内，巴利语教材就多次印刷,2024年再次出版修订本。

　　梵文团队撰写的这些梵巴语教材体例统一，选题广泛，语法注解详细明晰，译文力求符合当代人的阅读习惯。读本以具体实例展示经典语境，通过语文学训强化细读文本的能力。其学术严谨性与教学适用性的结合，不仅为文学、宗教学、哲学经典的深入研读奠定基础，更为培养具有语言分析与文化理解能力的学术人才提供了重要支持。

　　这些语法书和读本是深入理解印度语言文化的介质，为中印文化交流架筑沟通的桥梁。适应冷门“绝学”学科特点的教材是建设学科体系的重要工作，完备的教材是学科建设的基石，也是培养人才这项工作长久持续所不可或缺的条件。有了适应冷门“绝学”学科特点的教材，冷门“绝学”学科就如同拥有了“无尽灯”，“无尽灯者，譬如一灯，燃百千灯，冥者皆明，明终不尽”。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梵文研究中心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