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技术引发的AI写作问题，引起文学界的诸多讨论，应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AI生成的文学文本也成为一个争议性话题。当前阶段AI或许难以写出很理想的文学作品，但它的未来不可限量。当AI生成的文本可以与优秀作家的作品相媲美的时候，我们该怎样看待文学创作？

　　文学创作最直接地关联着人之为人的主体性和创造力，AI技术的“创造力”正在挑战人的主体地位。AI能生成好作品，普通人也能借助AI写出优秀作品，这意味着文学创作不再是一个检验个人才华和独创性的事情。既然AI的进化是不可阻挡的趋势，今天最需要的或许是思考如何接受并运用AI写作去推进文学变革。

　　接受AI写作的挑战，并非单纯认可AI写作的巨大潜力，更核心的是在此基础上探索新的“文学”可能。我们既然也许无法区分AI生成的文本与人类创作的作品，那么焦点可由创作者“主体”转移到“文学”本身。写作者是谁已经不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写出来的作品是否能继续发挥文学的功能。由此，问题的重心转向“文本”和“接受”。

　　AI写作冲击的是作为创作者的“作家”，而不是“文学”。无论AI如何进化，文学作品还存在，作为一种思维方式和精神取向的文学也将继续发挥它的独特价值。只不过那些因写作而衍生的、附加在作者身上的一系列外在的光环将迅速褪去，起码会带来一系列的结构性调整。假如人人都能借助AI写出理想的文学作品，文学创作就会回归到最初的个人情感表达，文学作品也会回归基础的“兴、观、群、怨”功能，而文学的阅读和研究就会回归到文学的内在审美价值。简言之，AI写作带来的文学变革，将会让写作回归初心、让文学回到文学本身，让那些附加在文学、作家身上的各类外在光环消失。

　　肯定AI写作可能带来的积极效应，并不等于缄默地迎接AI的吞噬。相反，我们需要在AI写作尚未成熟时就做好准备。对此，笔者认为可以结合AI时代的媒介融合现象展开思考，探寻一种既接受AI技术同时又能发挥人的主体精神的文艺创作和发展机制。

　　随着媒介技术的发展，文学既可以是传统意义上的小说、诗歌、散文等具体文类意义上的作品，也可以是一种独特的语言形式和审美思维。20世纪90年代，面对大众文化、新媒介技术的影响，希利斯·米勒（J. Hillis Miller）曾提出“文学死了吗”的疑问，认为文学的价值、功能和表现形态将伴随新型媒介技术的发展而发生变化。米勒的判断其实已经启示我们，新媒介时代的文学不能再局限于印刷媒介意义上的各类文学作品，应该融入更多类型的媒介作品中。

　　认同AI技术生成的文学文本，意味着要将传统意义上作为艺术门类的“文学”拓展为广泛意义上作为叙事形式和审美精神的“大文学”。AI不仅可以生成文字文本，也可以生成图片、声音与影像，未来的文学会有越来越多的表现形态，融合多种媒介进行文学表达是一个必然趋势。在“大文学”思维影响下，创作者应借助AI技术，将传统单一形式的文学创作提升为融合多种媒介形式的创造性表达，充分发挥文字、声音、影像、动漫、游戏等各种载体的优势，在多种媒介形式的融合表达中彰显文学的独特魅力。

　　AI时代是媒介高度融合发展的时代，文学或许不再是作为文字形式的文学作品，而是作为思维方式和美学素养的“文学能力”。掌握这一“文学能力”，意味着具备一定的文学知识，拥有独属于文学的目光和审美思维。

　　AI时代，要拥有真正意义上的“文学能力”，还需知晓技术生成的基本原理。未来的创作者必然是“人机协作”意义上的创作者，能够更有效地融合“人的文学”与“机器的文学”。媒介研究界在讨论AI生成技术问题时，多数会关注技术的自主性、递归性和缔合性。自主性强调媒介的物质性基础；递归性关注的是新旧媒介之间的递归进化；缔合性即人与媒介协调发展的缔合关系。AI生成的文学文本，必然受到计算机、数据库等媒介性、物质性内容的影响。把握AI生成中的物质性内涵，即能够辨析AI生成的文本中到底有哪些创意源自机器本身，明白媒介、机器可将人的创意导向哪里，人的思想、精神又能让机器的自发性抵达何处。就一种理想而言，人机协作意义上的文学创作者，需要厘清AI技术参与之下的文学作品所蕴含的人性和物质性，需要把握新型媒介技术参与下生成的文学可能出现的审美裂变，包括知晓每种媒介形式之间的差异性、包容性和互补可能。

　　技术的演进也影响着人的变化，AI技术可能让一些人滋生惰性思维，但也可能让一部分人掌握新的技能。自古以来，人类与自己创造的技术之间都会形成共生关系，我们的知识视野、思维方式以及时间体验，都会被我们发明的技术所改变。尤其渗透到日常生活中的当代新媒介技术，已经深层次地影响了我们的感知方式和存在方式。比如，在文艺作品的接受方面，现代以来影像技术的发展，已经让很多人习惯于感受动态的叙事方式。AI时代，影像技术只会更进一步地渗入我们的日常生活，使我们的身体机能和思维方式都发生变化。AI时代的文学，要面对的读者是与新技术共生的一代人。其文学创作者，自然也需要寻求新的表达方式和精神观念，获得一种与技术共生的“文学能力”。主动接受AI写作正是希望融合AI技术，探寻一种能够与当前这个媒介技术发达的时代相适应的文学语言和叙事美学。

　　文学是研究人的学问，AI时代我们关于人的认知正在发生深刻变化，“人的文学”也将发生新变。AI写作给传统的写作者带来了危机，但它并不会摧毁文学本身。“一代有一代之文学”，AI时代的文学，或许就是人类与机器共生共创的、多种媒介形式融合表达的文学。

　　（作者系暨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