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宾诺莎作为近代形而上学范式的重要奠基人,有关他的研究近年来在国内学界持续升温,他不可取代的独立哲学地位不断得到增强。通过斯宾诺莎的多重解读,谢林、黑格尔、马克思、德勒兹、拉康、阿尔都塞等哲学家也都同时获得了新的阐释空间。毫无疑问,斯宾诺莎的《伦理学》是他一生思想最重要的代表作。他的其他作品,包括《神学政治论》这样别开论题的著作,乃至他的众多书信,都或多或少是围绕着这本著作的基本思路辐射开来的。
《伦理学》共分五个部分,分别是“论神”、“论心灵的性质和起源”、“论情感的起源和性质”、“论人的奴役或情感的力量”、“论理智的力量或人的自由”。全书由一系列几何学式的写作体例编织而成,通过定义(界说)、公理(公则)、命题及其证明、绎理和附释等全面展开了斯宾诺莎完整的哲学世界。尽管哲学史上呈现给我们大量哲学经典著作,但像《伦理学》这样近于百科全书式的著作并不多见。这本著作囊括了形而上学、神学、认识理论、逻辑学、自然哲学、政治哲学和伦理学等繁多的哲学研究论题,从而使斯宾诺莎的写作意图变得极为复杂,也由此形成了对斯宾诺莎研究的多元化思路。
全书第一部分始自“自因”概念,并通过实体、属性和样式的三层结构建构了形而上学的基本框架。自因是自然整体,是神,也是唯一的实体。自因概念虽然有其更为漫长的哲学史传统,但斯宾诺莎的自因学说直接来源于笛卡尔。笛卡尔将上帝视为人类不可理解、不可企及的无限力量,正是这一超自然的力量使上帝成为自因。斯宾诺莎改造了这一学说,去除了它的绝对超越性、超自然性和不可理解性,将自因视为内在于自然的整体,用几何学式的必然性排除掉了“我思”和上帝相对于自然世界的超越性。
通过这一学说,斯宾诺莎将神等同于自然,并使自然世界获得了完全的自足性,不再受传统神学中超越性上帝的支配。也正因如此,斯宾诺莎既被一些后人视为无神论者,因为神被完全同化于自然,丧失了彼岸性,也被另一些后人视为泛神论者,因神内在于自然,从而使神遍布于自然的整体之中。不过,我们也需要注意,神内在于自然,不代表神可以直接等同于自然世界中的具体事物。斯宾诺莎区分了“能生的自然”和“被生的自然”。如果说前者意味着作为自因、神和实体的整体自然,那么后者则是前者的具体化形态。也正是这一根本的差异性,造成了对斯宾诺莎哲学立场的不同看法。如果我们把这一差异性理解为样式相对于自因或实体的不真实性,上帝的超越性并没有因为内在化而完全消除,反而调转枪头完全挤压走了世界内的具体存在,抽离了所有事物在其自身的基础,使一切具体的物、具体的观念都丧失了真实性。正如浪花不能独立于大海一样,它只是大海幻化的虚影。但如果我们把这一差异性视为自因或实体的能力释放,那么就会形成对斯宾诺莎的动力学解释。无论属性还是样式,都是这一整体自然之力的表达。因此,“能生的自然”和“被生的自然”之间的绝对差异性,是进入斯宾诺莎形而上学的重要入口。在斯宾诺莎同一化的整体论形而上学外壳之内,这个差异性扮演着最根本的角色。
正是这个差异性,使斯宾诺莎哲学看似完全闭合的必然性体系,显现出他故意留下的裂口,正是这个裂口,使人出现了伦理状态的差异,出现了奴役与自由的分别。斯宾诺莎没有再一次地寻求“能生的自然”与“被生的自然”的更高统一,而是故意使其呈现为平面化的差异性结构。样式在不断粉碎实体的彼岸性,同时实体又在占据着样式的内在性。因此,斯宾诺莎既保留了“同一与差异的同一”,也保留了“同一与差异的差异”,并耐人寻味地停留于此,由此涌现出人的生存伦理学意义。
在生存伦理动态结构里,人处于一个微妙的位置上,因为人是神与天地万物里唯一需要“伦理学”的存在,他处于神与万物的交错之中,具有某种临界性。神具有纯然的主动性,无需意志与理智,而其他万物,则无法自觉地主动认识到神,也无法向自由状态积极地转变。这就意味着斯宾诺莎的《伦理学》是向神而在的著作。因此,要理解其《伦理学》所追求的人的自由以及相应的善与恶,需要首先理解斯宾诺莎为神所赋予的“无分别性”,即只有神能做到的绝对漠然的“无分别性”(Indifference)。斯宾诺莎与笛卡尔关于上帝学说虽有很大差异,但他们都坚持了这种“无分别性”,并都将这种无分别性视为神的自由与完满的体现。在天地万物之中,只有神是始终保持无分别性的存在。而人靠近无分别性的努力,正是提升自己的自由,使自己从被动状态转为主动状态的努力。然而越是这样的努力,越说明我们是人,因为无论是“奴役”,还是“自由”,是不幸还是幸福,这些伦理状态的差异本身就是一种“分别心”的结果。这是人作为有限存在所注定要承受的命运。
因此,《伦理学》所理解的自由正是一种主动认识万物必然性的理性主义自由,是一种面向神的无分别性而产生的差异化自由。在斯宾诺莎那里,善就是能够增进我们的力量和完善性的东西,能够帮助我们提升理性能力的东西,反之则是恶的。人作为有限样式,作为会幸福或会不幸的存在,则不可避免地承受着分别性、差异性。正是这种在奴役与自由、无知与真知、孱弱与强力之间的分别性,使人得以成为在差异中积极提升能力、增进自由的特殊存在。“无分别性”保证了神的绝对同一性,但从样式的角度,则显现了诸种差异性:实体与样式、不同的属性、神与人、个体与个体、想象与理智、被动与主动、奴役与自由等等,而正是这些差异性既使人堕入不自由的奴役,也使人能够提升自己的自由。由此,我们越深刻理解了自己的命运,也就越能安于伦理状态的差异而提升自己的理智能力,越能肯定自己、肯定世界。
随着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的到来,斯宾诺莎哲学又再度焕发了生机,在谢林的同一哲学中,在尼采的超善恶思想中,我们又看到了无分别性的核心地位。在专门强调差异化、动力化的后现代解读、精神分析解读中,无分别性保证了斯宾诺莎的差异化不会再度落入黑格尔哲学的否定性运动所完成的和解,并成为人类通向自我认识、自我解放和自我肯定的道路。时至今日,斯宾诺莎哲学以其不同的方式提醒着我们,在这个身不由己的世界之中,人可以在差异中寻找理智的幸福,人类有获得自由的希望和理智。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