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每当春回大地,作为报春信使的杨柳,就以其嫩绿与初黄,点亮了早春睡眼蒙眬的天空。又以四季多变的曼妙身姿,装点了词人墨客多愁善感的诗行。那么,古典诗词中常写的杨与柳有何区别?杨柳意象究竟有何文化寓意?
杨柳的生态习性与文化品性
杨柳发源于中国,是古老的传统乡土树种。在林业用材、生态防护与城乡绿化中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谚语有云“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杨柳生命力极强,耐寒抗涝,生长迅速,分布范围广。
周敦颐《爱莲说》云:“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杨柳既非隐逸之花,也非富贵之花,更非花中君子。在花木的世界中,杨柳更像是寻常百姓。正如韩愈《晚春》所写:“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其实,这“无才思”的杨柳在古人心中也有重要的地位。清代《月令辑要》卷一谓:“柳有八德:一不择地而生、二易殖易长、三先春而青、四深冬始瘁、五质直可取、六坚韧可制、七穗叶可疗治、八岁可刈条枝以薪。盖梓材之良器也。”前四“德”针对柳的生态习性而言,从早春疏柳到暮春烟絮,从盛夏浓荫到深冬叶落,其观赏期覆盖了一年四季。后四“德”讲柳的实用价值,既可取材,亦可入药。
杨柳栽植传统源远流长,《诗经》中即有大量书写。在植物学上,杨与柳同为温带落叶阔叶林树种,属于杨柳科的杨属与柳属。二者具有许多共性,但也有明显区别,尤其是枝叶之别一望便知。杨树枝条向上生长,叶片圆阔,通常呈卵圆形;柳树枝条细软下垂,叶片狭长,通常呈披针形。
尽管如此,古人笔下常常“杨柳”并称,且通常专指柳。李峤咏物诗《柳》首联云:“杨柳郁氤氲,金堤总翠氛。”虽然开篇即曰“杨柳”,题目却已标明专为咏柳。宋璟《送苏尚书赴益州》的“园亭若有送,杨柳最依依”,张谔《延平门高斋亭子应岐王教》的“昨夜蒲萄初上架,今朝杨柳半垂堤”,以及许景先《折柳篇》的“春风夜染罗衣薄,城头杨柳已如丝”,三首诗歌名为写“杨柳”,而“依依”“垂堤”“如丝”的修辞,实为柳的“专属”形态。可见古人所谓“杨柳”为偏义词组,专指柳树,并非兼言杨与柳。
古典诗词中常见的“垂杨”“绿杨”通常也指柳树,如李商隐《隋宫》:“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刘克庄《种柳》:“垂杨种后方二尺,惆怅成阴是几年。”两诗所谓“垂杨”皆指垂柳。再如白居易《钱塘湖春行》:“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苏辙《次韵文务光秀才游南湖》:“梦想绿杨垂后浦,眼看红杏照前山”,两诗中的绿杨皆指柳树。
至于杨树意象,在古典诗词中“存在感”甚弱,基本上仅出现在特定作品中,而且大多用来衬托悲伤的情感,通常以“白杨”称之。由于古人常在坟墓间种植白杨,又因其树叶宽大而对生,无风自动,其声萧瑟,因而白杨意象常常出现在挽歌与哀辞之中,用以烘托悲凉、寄寓哀思。
古典诗词中的杨花与柳絮
古典诗词的意象不仅杨与柳不分,而且花与絮混同。“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所谓“飞花”“杨花”,实指柳絮。北方清明前后,就开启了柳絮飘飞的季候,并一直持续到初夏。
在植物学上,杨与柳皆雌雄异株,为柔荑花序,唯有雌株结实。柳树雄花呈鹅黄色,雌株花序偏绿。雌株花干后生成蒴果,蒴果开裂后崩出白色绒毛,包裹着黑色籽实,飞散如絮,形同雪花飘舞。而杨花结籽后,也裹有一层细绒,但籽大绒少,难以高飞,很快坠地。古人对于“花”和“絮”之别有详细的观察,宋人杨伯岩的《臆乘·柳花柳絮》说得很清楚:“柳花与柳絮迥然不同。生于叶间成穗作鹅黄色者,花也;花既褪,就蒂结实,其实之熟乱飞如绵者,絮也。古今吟咏,往往以絮为花,以花为絮,略无区别,可发一笑。”在诗词的天地里,往往把柳花、柳絮、杨花、杨絮混为一谈。
白居易《杨柳枝·前有别杨柳枝》云:“柳老春深日又斜,任他飞向别人家。谁能更学孩童戏,寻逐春风捉柳花。”杨万里《闲居初夏午睡起二绝句》其一言:“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两诗的“捉”字,既写出了柳絮的漫天飞舞、飘忽不定,又凸显了儿童的天真烂漫、活泼可爱。明代周臣的《闲看儿童捉柳花诗意图》根据杨万里诗而作,仇英的《人物故事图·捉柳花图》根据白居易诗而作,画的都是儿童扑捉柳絮的情景,并非摘取挂在枝头的花序。
少数诗歌中的“柳花”指柳树明媚可爱的鹅黄色花序。由于状如桑椹,柳花又名柳椹。清代赵学敏的《本草纲目拾遗》卷六《柳椹》说:“此乃柳花未放时,其枝垂下如椹形,所谓柳蕊也。淡黄色,若俟花出则无用矣。”张可久《凭阑人·暮春即事二首》其二云:“鸟啼芳树丫,燕衔黄柳花。”诗中所写燕雀所衔之物,即为真正的柳花。
杨柳意象的文化寓意
杨柳作为一种文学意象,除了写景,还具有复杂多元的文化寓意,主要可归纳为三大类,即寓情、拟人与比德。
其一,柳意象蕴含着丰富的情感。古人认为万物有灵,草木含情。杨柳寓情的第一层含义,就是别情与乡思。“柳”与“留”谐音,“丝”与“思”双关,从《诗经·小雅·采薇》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开始,杨柳就被先民选择为“离别之树”,开创后世杨柳意象的先河,柳色也成为古典诗词送别之作的标配。正所谓“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绾别离”(刘禹锡《杨柳枝词九首》其八),王维以柳色为背景的《送元二使安西》也成为传唱千载的送别经典。
杨柳寓情的第二层含义,就是寓有岁月沧桑之情、盛衰无常之感。柳树生长迅速,能够引起人岁月荏苒、物是人非之感。《世说新语·言语》载桓温睹柳伤怀,发出“木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感慨。白居易《勤政楼西老柳》云:“半朽临风树,多情立马人。开元一株柳,长庆二年春。”从开元到长庆,兴庆宫的古柳见证了大唐的兴衰。史载隋炀帝于运河堤植柳,从而也衍生了“隋堤柳”的特定意象。如白居易《隋堤柳》“后王何以鉴前王,请看隋堤亡国树”,赋予了柳意象以政治含义。
其二,柳以婀娜之姿,依依之态,常用来比拟青春女性。李清照《蝶恋花》:“暖日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将柳叶拟人,绾起春景与春心。白居易《杨柳枝词》:“人言柳叶似愁眉,更有愁肠似柳丝。”以柳叶拟貌,以柳丝比心。柳与人,互为本体与喻体,李商隐《和人题真娘墓》:“柳眉空吐效颦叶,榆荚还飞买笑钱”,写活了柳叶榆钱的神韵。最著名的是贺知章的《咏柳》:“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以才貌兼备、亭亭玉立的碧玉比拟新柳,惟妙惟肖。杜甫《绝句漫兴九首》其九:“隔户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以柔美的“女儿腰”比拟婀娜多姿的柳条。
其三,柳意象被附加了人格特征。传统文化观念常常在自然美与人格美之间建立精神联系,柳絮因风而起、飘然自飞的特性,也被诠释为癫狂轻薄、不知自量。杜甫《绝句漫兴九首》其五写柳絮:“颠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将随风的柳絮与逐水的桃花分别赋予“颠狂”与“轻薄”的人格特征,笔调是鄙视不屑的。曾巩的《咏柳》:“乱条犹未变初黄,倚得东风势便狂。解把飞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则直接将柳絮视为得势便猖狂的势利小人。
当然,柳也被用来比拟高洁的隐士。陶渊明自号五柳先生,因而柳意象也比德于高蹈的隐士。如王维的《老将行》:“路旁时卖故侯瓜,门前学种先生柳。”再如韩翃《家兄自山南罢归献诗叙事》:“落照渊明柳,春风叔夜弦。”“渊明柳”也成为附着典故的特定意象。
古典诗词中的杨柳意象,既有单一意象,也有复合意象;既有泛指意象,又有特定意象;既有局部意象,还有整体意象。彼此关联而情形各异,构成了庞大的意象群,很有进一步研究的必要。
(作者系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陕西省社科联特聘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