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旺 北京中医药大学马克思主义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研究中心
《论语》以语录体为主要文体形式,由孔子门人“相与辑而论纂”而成,以孔子的言行思想为主体内容,全书二十篇。它是研究了解孔子儒学思想的首要文献、轴心文本。由于《论语》主要由语录汇编而成,使其具有“形散”的表象,但其实“神不散”,孔子在《论语•卫灵公》中说“予一以贯之”,指出其中具有一以贯之的思想底蕴。不仅如此,孔子明确用“道”来涵摄自己思想的底蕴特质——“吾道一以贯之”(《论语•里仁》)。这表明把握一贯之道是理解《论语》思想的一个重要方向,也开显出孔子儒学具有求道之学的特质和追求。
在《论语》中,“道”字出现了80余次,地位可谓“显赫”。如“君子谋道不谋食”(《论语•卫灵公》)、“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论语•学而》)等,说明孔子将整个人生价值与道联系在一起,道的价值即是人生的核心追求;“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守死善道”(《论语•泰伯》)表征出道对于孔子而言具有超越生命价值的终极关怀意义;“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以道作为志之所向,可理解为孔子思想追求的最高目标与终极指向。《论语》中“道”的涵义也非常丰富,据颜炳罡概括,至少有10种涵义:道路;言说、表述;引导、治理;技艺;规矩、处事的原则;合理的方法;公正、合理;目标、理想;思想、学说、主张;精神价值、终极信仰。可见,孔子之道既有形上的哲学意味,又有形下的道德追求,既有“性与天道”的期许,又有“人能弘道”的坚定。
在如何把握和领悟“道”的路径上,孔子“闻道”一语值得深思。大多时候我们只关注“道”与“死”的关联,而不注意“朝”与“夕”的设定、“闻”的意蕴。如果孔子只为要突出“道”的重要性,甚至超过死亡的重要,那为何要说“朝闻”而“夕死”,说“朝闻”而“午死”,或“闻道可死”,效果岂不是更好?显然,孔子对“朝”与“夕”的设定不仅仅是从早到晚一段时间这么直白,还应该有生命的历程寓于其中。孔子的“闻”包涵着“行”的意义:明白了道,并用一生去践行之,虽死也无憾。此处“死”所表征的意涵,主要是相对于有限的生命而言,而“道”则凸显为一种具有超越特质的终极关怀。“闻”不只是“听说”“听到”“明白”等字面涵义,“闻”字在儒学系统中有其深层意蕴。从孔子一生志行来看,当从孔门所传圣道传承之说的角度,以“闻而知之者圣也”这一命题来解释“朝闻道”章。“闻而知之”意义上的“知之”,是谓“闻道”,其所表现的是一种自觉承继先王之道,重建并开出文明新统的圣道和文化担当意识(详参李景林《孔子“闻道”说新解》)。《文子》亦有“闻而知之,圣也;见而知之,智也”的观点。“闻”乃心之官,诉诸内在“听觉意识”来达致“圣”的内在的独知与自足,以内心自觉、自晓、自得为基础的天道体证、天人贯通,是中国哲学证显本体的一种独特方式。结合“闻而知之者圣也”的说法,可以更为透彻地理解孔子的“闻道”说。
往常有一流俗之见,即认为老子重道,孔子重礼、重仁,孔子即使言及道,也只是伦理道德教化经验的形下层面,不具有哲学的意义。例如黑格尔曾指摘“孔子只是一个实际的世间智者,在他那里思辨的哲学是一点也没有的”。不过,不论从孔子早中年论礼、论仁,还是晚年论《易》来看,孔子对“道”的重视都不容忽视,其形上意味也非常浓厚。孔子之“道”是兼具形上形下双重意味的天人合一之道,道在孔子思想体系架构中始终是十分重要的。孔子及儒家勉于“志道”“学道”“行道”的信念与精神,也是其他学派难以比拟的。从内涵上,孔子及儒家思想的“求道”特质,也足以将其从重“道”的中国哲学思想中凸显出来:孔子所贞立的天人合一之道,以及儒学视域中关于道的沉思,在理论建构的进路上无不关涉仁义的基质、德性的指向、内在意义的追寻、精神境界的追求以及人文理性的关怀。在这个意义上,孔子之道的理论内核实为价值之道,关注人文关怀和道德理想的达成,富有浓厚的人文内涵。不仅如此,以此价值之道为特质,孔子所求之“道”又呈现为“天人之道”的特质,表达着价值之道的内在超越性。这种“天人之道”则表现出与道家之“道”明显不同的理论旨趣。
孔子天道、人道并重,并在其易学中完成了这种“天人之道”的圆满构建,这需要从其论《易》之“易道”来完整审视。据《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孔子早年认定《易》为卜筮之书,未予重视,所以一直没有去研究;五十岁开始沉潜于大《易》,经过一个长时期的研究与探索过程,孔子逐渐发现《易》之德义、《周易》未失的教化功能、“古之遗言”的文王之教,以及依重《易》之卦爻符号话语系统而得以获取的超越天道与内在哲理,晚而喜之、老而好之。
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论语•述而》)这句话的意思应理解为:再让我多活几年吧,(这样我)五十岁已经开始的学《易》历程,就可以没有大的过错了。这是孔子暮年的企求、哀叹之言,哀叹的是“五十以学《易》”才略闻其“要”。孔子对《周易》的新发现与其思想内在的演进轨迹是一致的。一方面,从五十学《易》到老而好《易》的转变,契合其自身思想具有证显形上和追求超越的一贯精神;另一方面,其学《易》过程中,对《易》的内容有了新的发现,对《易》的性质有了新的判定。其“新得”与前一方面的思想精神交相互证,共同推动了夫子晚年好之、喜之而不能已之的状态。统合思想和文本两方面的原因,可以完备地了解孔子“老而好《易》”的思想根由,以及其晚年求道之学的新境地。孔子晚年易学在其早中年仁学、礼学基础上调适上遂,致力于“天道—人道”相贯通,正是源于对天道的感怀,孔子易学中的“道”论更能全面、准确地透显出孔子之道所具有的形而上学意义和超越的信仰意义。
作为孔子儒学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孔子易学的理论特质也是“求道”。易道作为生生变易之道,表现为天人架构的理论进路与形而上的致思趋向,孔子易学将其人道之学(人文情怀与道德理想)贯注于所求之易道(形而上学与天人架构)之中,建构了一个圆融的天人之学,这个天人之学的经典表达就是“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易传•彖传•贲》);要之,孔子易学之道就是本乎“天文”、不离“人文”的天人合一之道。“五者(指诗书礼乐春秋——引者注),盖五常之道,相须而备,而《易》为之原”(《汉书•艺文志》),这不仅标示出“六经之教”与道的关联,而且表明易道为诸经之本原,“《易》为之原”在孔子易学的语境中就体现为:证成天人合一之道,建构天人之学,为其人道之学寻求形而上的天道根据;这可以看作孔子研《易》而求“易道”的理论宗旨。需要进一步指明的是,孔子并不是为《易》而论《易》、就天道而天道,孔子之论《易》、讲求天道,其根本用意还是要论证人道,天道、易道最终要落实到人道、人文,无论是由人而天,还是由天而人,其重心、其根本用意皆在人道,这正合于孔子所强调的:“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中庸》)。而且,不可否认,“易道”的人文趋向得以可能,也正是孔子研易求“易道”的理论前提。“求道之学”就是在这种双向互动中展开自身。
孔子之学是求道之学。在其思想体系中,从纵向的发展历程来看:礼学、仁学阶段主要探求礼之道、仁之道,从“五十学《易》”到“老而好《易》”开始逐步探求大易之道。前者属人道,后者侧重于天道;前者偏于内在性,后者侧重超越性;前者偏于讲道德教化,后者侧重寻求形上根据。孔子之道是人道和天道、内在与超越的统一,是天人合一、内在超越的道德形而上学。从横向的理论旨归来看:无论礼学钩沉的和谐之道(礼之用,和为贵)、仁学关切的仁爱之道(仁者爱人),还是易学首肯的生生变易之道(生生之谓易,一阴一阳之谓道),三者的归趣其实只有一点,即撑开安身立命与博施济众、成己与成物、修己与安人的价值空间和理论张力,成就成德之教、内圣外王之道。因此,在天人之学的视域中,我们才可以透视孔子之学的真精神;只有在求道之学的意义上,我们才能获取孔子以及儒学思想特质的内在把握。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儒家教化思想史编纂与研究”(24&ZD224)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