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高僧传》记载了这样一则传说:唐代时,玄奘法师听从窥基的意见编译《成唯识论》,同时为后者讲授唯识学,却被另一位僧人圆测偷听,先行宣讲。玄奘为安慰窥基,单独为他讲授因明,窥基因而“大善三支,纵横立破,述义命章,前无与比”。窥基作为玄奘最重要的弟子,被视为汉传佛教唯识宗的创立者。这则传说虽然未必真实,但至少通过独特的嫡传地位,反映出窥基及其所代表的唯识宗在因明方面的专长。那么,因明可以算作唯识宗的学问吗?换言之,我们该如何理解因明与唯识宗的关系?无论依据某些历史文献资料而加以认可,抑或依据对因明内容及性质的理解而给予否定,实际上都会失之偏颇。藉由检讨因明与唯识宗的关系,我们可以观察因明自印度到中国的发展历程。
首先,因明并非创始自佛教,更遑论作为佛教一个宗派的唯识宗。虽然窥基在其《因明大疏》中声称“因明论者,源唯佛说”,将其本源归于佛教,但这种表述只是佛教徒基于自身立场的历史理解,并不能作为可信的史料。除“因明”(hetuvidyā)外,这门学问在印度还有“正理”(nyāya)及“论议”(vāda)等诸多称呼,相关的系统记述最早可见于《正理经》及《遮罗迦本集》等文献。前者为印度婆罗门教正理派的根本经典,该派以对正理的探究为宗旨,即便窥基宣称因明源自佛陀,也没有否认该派创始人足目的“创标真似”之功;后者则是一部医学著作,将论议之法作为医生必须具备的一种素质加以详细记录。由于古代印度各教派激烈且长期的思想交锋,作为论辩推理之学的因明得到了普遍的重视。根据玄奘《大唐西域记》的记载,印度学童七岁之后要学习五个基本的知识门类,即所谓“五明”, 除阐述各自教派义理的内明之外,还包括声明、工巧明、医方明以及因明。
当然,佛教作为古印度最为活跃的宗教之一,同样需要因明这门学问来支持其教义论证,例如唯识宗的根本论典《瑜伽师地论》就袭用了五明的知识分类,将因明作为修行所需的重要学习内容。不过,与佛教自身的理论阐发相比,作为论辩方法的因明在佛教徒眼中只能处于辅助性的地位。在玄奘汉译《因明入正理论》《因明正理门论本》两部因明论典之后,教外知识分子吕才曾与奘门争论因明义理,他以为《因明入正理论》乃是“众妙之门”,因而玄奘“先事翻译”,但玄奘弟子却直言并非如此。首先是慧立纠正该论只不过是当时“所翻圣教已三百余轴”中的一部“小论”,“诠论难之旨归,序折邪之轨式”,“未为玄门之要妙”;其后明濬也明言因明只不过是“指初学之方隅,举立论之标帜”的“小道”而已,至于“灵枢秘键,妙本成功”,则“非此所云”。然而,尽管他们清楚因明作为论辩方法的工具属性,仍展现出极大的兴趣,唐时奘门后学为《因明入正理论》及《因明正理门论本》所撰注疏均不下十余种。这些作者之中不乏佛教各领域的专家,如神泰、普光以阐发《俱舍论》而闻名,定宾是相部律大家,窥基、圆测虽均长于唯识,却见解不同。换言之,当时的因明研习尚未与唯识宗或唯识学完全绑定。
那么,因明与唯识宗的紧密关联是如何形成的呢?这种渊源可上溯至唯识宗所继承的印度佛教瑜伽行派。如窥基言“爰暨世亲,咸陈轨式”,瑜伽行派的创始人世亲既完成了《唯识三十论颂》《唯识二十论》等大量论典为唯识学奠基,也撰写了《论轨》《论式》等因明理论著述。据传为世亲弟子的陈那则不但提出了“自证分”等唯识学关键概念,而且大幅发展因明理论,在简化论证形式的同时强化有效性,是印度因明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另外,瑜伽行派与强调归谬破斥的中观派不同,更倾向于正面论证自己的观点,所以除了因明理论阐发上的成就,该派人物在论证实践方面也多有应用,例如玄奘所宗奉的护法论师,就在其《成唯识宝生论》《观所缘论释》等作品中以因明的方式来论证唯识义理。因此,玄奘在印度向戒贤、胜军等人学习瑜伽行派唯识学时,因学派传统熏陶而对因明有所擅长,也就不足为奇了。传说玄奘留学印度时,曾立“真唯识量”,“时人无敢对扬”,就是以因明的方式论证唯识学的观点。
玄奘回国后,这种紧密关联也自然被沿袭了下来,尤其体现在其唯识学最重要的继承人窥基身上。正如本文开头传说(尽管它应非史实)所反映的情况那样,窥基虽然是玄奘较晚期的弟子,但却得到了后者的特别培养,在唯识及因明方面均得到了无人可及的系统性传授。因此,一方面,窥基为《因明入正理论》所撰之疏虽晚于神泰等人,却能够依据玄奘所传,广泛总结、批评前人观点,成为唐代因明的集大成之作,被后世尊称为《因明大疏》。此后,其弟子慧沼作为唯识宗的下一代核心人物,在《因明义断》等著作中依据窥基的见解来破斥他人观点,进一步维护了其权威地位。另一方面,与其印度前辈类似,窥基在其《成唯识论述记》等唯识著述中运用因明,将之作为论证自宗、破斥敌方的方法论武器。如此,窥基及其所代表的唯识宗积极诠释并应用因明,形成了一种强力的挟带作用,尽管此时因明还并未完全附属于唯识宗,但也不可否认二者之间已然形成了令人印象深刻的紧密关联。
这种紧密关联在晚明时终于进一步演变成一种附属关系。受灭佛、战乱等影响,无论唯识还是因明,其传承在宋元时期均渐中断,窥基等唐人注疏亦散佚不见(直至清末,《因明大疏》等部分唐疏才由杨仁山自日本取回并重新刊印)。所幸《宗镜录》等存世撰述在记录唯识理论的同时保留了一些因明相关内容,包括理论诠释的只言片语以及玄奘以因明论证唯识的“真唯识量”。到了晚明,雪浪洪恩、玉庵真贵等人有感于当时佛教百弊丛生、狂禅肆虐,决定重振华严、唯识、天台等宗派义学,形成了一股纠偏的风潮。在他们尝试重振唯识宗的努力中,因明也被囊括了进来。雪浪洪恩从藏经中选取八种文本编辑成《相宗八要》,“以为习相宗者之阶梯”(“相宗”即法相宗,为唯识宗的另一称呼),其中就包括了《因明入正理论》及节录自《宗镜录》的“真唯识量”相关内容。这种编辑方式构建了晚明版本的唯识宗知识框架,在雪浪洪恩及其后注解《相宗八要》的高原明昱、蕅益智旭等人看来,因明就是唯识宗学问的一部分。进而,这样的看法被当时人普遍接受。例如,云栖祩宏曾写信给弟子似空广伸,指示他学习“相宗文字”,就将《因明入正理论》列入其中;憨山德清在为蕴璞如愚《因明入正理论寐言》所作的序言中大量使用唯识术语,将《因明入正理论》主旨描述为“三支绮互,一性圆成”(即圆成实性,指唯识宗所理解的一切事物本性)。在晚明佛教的认知中,唐代唯识宗挟带因明的印象进一步发酵,终于使因明变成了唯识宗的学问。这一影响极为长远,直到近现代,杨仁山、太虚等人各自编订佛学课程时,依然将因明纳入唯识宗相应的学习内容。
简述至此,回到最初的问题:因明是唯识宗的学问吗?我们可以看到,就其本质而言,因明是可由各思想流派共享的论辩推理之学,但它在经由印度至中国的发展历程中,与瑜伽行派及其汉传传承唯识宗形成了紧密的关联,终于在晚明佛教的认知中被划归为唯识宗的附属。因明与唯识宗关系的形成过程展现了因明发展史的一个侧面。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冷门绝学研究专项学者个人项目“明清因明文献整理与研究”(24VJXG015)阶段性成果)
(作者系湖南大学岳麓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