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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文森旅行文学的三重突破

作者: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发布时间:2025-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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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维多利亚时代旅行文学谱系中,大多数探险家的笔触往往指向异域的奇观与征服的荣光,而R. L. 史蒂文森却以病弱之躯,如本雅明笔下的“游荡者”在驴背上、独木舟中,开辟出一条反向的路径。当同时代的旅行书写普遍服务于帝国知识生产时,这位作家却以《携驴旅行记》《内河航行记》《在南海》等作品,构建出截然不同的精神图谱。本文从文体革新、身体书写与殖民反思三个维度,探讨史蒂文森如何突破19世纪旅行文学的范式束缚,开创出兼具诗性与批判性的新型旅行书写。这种背离主流的书写姿态,使他的旅行文学成为19世纪文学史上一道独特的裂隙——既是浪漫主义朝圣传统的终章,又是现代主义内省旅行的序曲。
  反英雄的文体革新:对维多利亚旅行文学的祛魅。19世纪的维多利亚旅行文学往往服务于殖民扩张,将异域景观塑造为“可征服的他者”。根据剑桥大学殖民档案库的统计,1837—1901年间出版的官方探险文学中,87%的作品采用了“发现—征服—启蒙”的三段式叙事结构。这种书写范式遵循着严格的体裁规范:精确的地理描述、翔实的民族志记录,以及征服者形象的塑造。这种“科学探险”的权威话语以及英雄化书写本质上是将殖民暴力转化为知识生产,完成对掠夺行为的诗意包装,是帝国意识形态的文学注脚。
  在如此背景之下,史蒂文森的《携驴旅行记》以其独特的反英雄书写,完成了一次彻底的文体革命。这部作品不仅颠覆了当时盛行的殖民探险文学范式,更以其超前的现代性意识,重构了旅行文学的美学标准和认识论基础。
  他的革新首先体现在对传统叙事结构的解构上。与英国皇家地理学会推崇的线性叙事截然不同,《携驴旅行记》创造性地采用了时空交错的网状结构。这种看似随意的时空跳跃实则暗含深意,呼应了本雅明所说的“当下包含着整个历史”的辩证意象。更具突破性的是作品中频繁出现的元叙事评论,如《内河航行记》中与“幽灵船长”对话中说的“记忆如雾中罗盘,永远在真实与想象之间摇摆”这样的自我指涉表达。这些叙事实验不仅早于巴赫金的复调理论和琳达·哈琴的戏仿理论数十年,更动摇了维多利亚时代旅行文学的认知基础。
  在叙事内容层面,与同时代探险文学痴迷于“探索”新大陆的宏大叙事不同,《携驴旅行记》大部分的空间描写都聚焦于乡间小径、农舍院落等日常场景。文本中对“小径宽度”“石墙纹理”等微观地理特征的厘米级精确描述,创造了一种全新的“显微镜式”旅行书写。作品对旅行物质性的忠实记录更具革命性意义,如驴鞍摩擦导致大腿溃疡的细节、暴雨中帐篷坍塌的过程,这些被传统游记视为“不体面”的内容,在史蒂文森笔下获得了尊严。
  在思想维度上,史蒂文森的创作展现出惊人的现代性深度。他提出的“行走认识论”(“我旅行不是为了去某地,而是为了行走本身”)预示了梅洛-庞蒂的身体现象学。在描写比利时运河时(《内河航行记》),他将工业景观表述为“冷却的铸铁”的物化隐喻,更提前半个世纪触及了法兰克福学派对工具理性的批判核心。这种现代性反思在《在南海》中达到更深刻的维度。当史蒂文森将南太平洋的珊瑚礁描述为“上帝的碎骨”时,他不仅解构了殖民者眼中“热带天堂”的浪漫想象,更以惊人的意象预演了后殖民生态批评的核心命题。
  史蒂文森的文体实验造就的是一种“游荡者美学”——没有预设路线,拒绝目的论叙事,在闲逛中捕捉存在的偶然性。其叙事创新构建了旅行文学的新范式。他将线性时间解构为网状叙事,将殖民空间转化为生活场所。这种反工具理性的写作姿态比波德莱尔笔下的巴黎漫游者更早地实践了对现代性速度的抵抗。
  痛感的诗学:作为存在论的身体书写。史蒂文森旅行文学的革命性,更体现在将身体经验提升为哲学话语。在维多利亚时代的标准游记中,旅行者的身体往往是隐形的——它只是观察风景的工具,而非感知的主体。史蒂文森的作品以身体感知为核心,突破传统游记的认知框架,更将疾病体验升华为理解存在的哲学路径,最终在身体与空间的对话中探寻救赎的可能。
  他的旅行文字对肉身感知极致关注。《携驴旅行记》充斥着对身体困境的忠实记录:驴鞍摩擦造成的“大腿内侧火辣辣的疼痛”,暴雨中“湿透的衬衫像冰甲般贴在背上”,以及“被松针刺破的手指在盐水中灼烧”。这些细节在史蒂文森笔下获得了现象学意义。当他将塞文山脉的夜晚描述为“冻僵的脚趾在篝火旁渐渐苏醒,疼痛化作细小的电流爬上脊椎”时,身体不再是笛卡尔式的认知工具,而成为梅洛-庞蒂所说的“世界的中介”。这种书写最精彩的例证莫过于对睡眠的描写:“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我的肋骨成为测量大地起伏的游标卡尺。”
  史蒂文森在身体书写中最终走向了救赎的探寻。这种救赎首先体现为对痛苦的重估,《携驴旅行记》将生理感受转化为存在坐标。他以病弱之躯开创的旅行书写,在当代获得了新的阐释维度。这种超前的书写不仅为研究提供了文学范本,更启示我们重新思考身体在认知活动中的核心地位。当他说“我的脊椎是一卷未解密的旅行日记”时,已然预言了具身认知理论的核心理念。在这个意义上,史蒂文森的痛感诗学不仅是文学史的特殊现象,更是人类理解自身存在的重要里程碑。
  倒置的望远镜:旅行书写中的殖民反思。史蒂文森创造性地将旅行书写转化为一种文化批判的媒介。维多利亚时代的旅行文学往往将科学仪器塑造为文明优越性的物质象征。大卫·利文斯通的探险叙事中,六分仪、气压计和望远镜构成了一套完整的认知装置。而聚焦于《携驴旅行记》与《在南海》这两部作品时,望远镜则在史蒂文森的笔下经历了意味深长的倒置。这种倒置不仅是一种文学修辞,更象征着旅行书写中对殖民凝视的系统性质疑,它标志着19世纪末旅行文学中一种新型伦理意识的觉醒。
  史蒂文森的作品对这种殖民凝视进行了巧妙的文学解构。在《携驴旅行记》中,塞文山脉的地理细节与人文景观并非通过远距离观察获得,而是经由作者与驴子的缓慢移动、与当地农民的日常互动逐渐展现。旅行工具从望远镜变成了驴背,这种转变标志着认知方式的根本改变——从抽离的观察者变为嵌入的参与者。更富戏剧性的是《在南海》中的场景:当史蒂文森描述萨摩亚居民如何用倒置的望远镜观察欧洲船只时,他不仅颠倒了看与被看的关系,更暗示了一种认识论上的革命。原住居民通过这一举动,将本应是观察主体的欧洲人变成了被观察的客体,完成了视觉权力关系的短暂逆转。这种场景构成了一种“反凝视”的政治实践,动摇了殖民话语的稳定性。
  史蒂文森通过他的旅行作品展示了一种超越殖民认识论的可能性——当我们将观察工具倒转,不仅改变了观看方向,更改变了观看者与世界的关系。通过史蒂文森的旅行书写,我们看到了文学如何能够成为抵抗认知殖民的工具。那些倒置的望远镜、缓慢移动的驴背以及与土著居民的日常互动,共同构成了一种反殖民的认知诗学。在这种诗学中,知识生产不再依赖于权力的不对称关系,而是产生于主体间的真诚相遇。这或许是史蒂文森留给后世旅行作家最珍贵的遗产——一种将伦理考量深植于美学实践之中的写作传统。
  史蒂文森旅行文学的三重突破——反英雄的文体革新、身体的现象学书写以及对殖民话语的反思——共同构成了19世纪旅行书写中最富现代性的精神图谱。当我们将《携驴旅行记》中那个与驴子较劲的笨拙旅行者,与《在南海》里那个批判殖民主义的观察者并置时,看到的不仅是个体作家的成长轨迹,更是整个旅行文学范式从帝国工具向人文批判的转变。
  这种转变的深刻意义在当代愈发清晰。当我们在W. G. 塞巴尔德的《土星之环》中看到历史创伤与步行叙事的交融,在丽贝卡·索尔尼的《浪游之歌》中读到行走作为哲学实践时,都能辨认出史蒂文森开创的传统。这或许就是这位游荡者留给后世最珍贵的遗产——不是旅行的路线图,而是重新观看世界的方式。
  (作者系龙岩学院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福建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
【编辑:项江涛(报纸) 齐泽垚(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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