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对话的深度往往取决于语言转换的精度。西班牙格拉纳达大学翻译和口译学院教授高伯译（Gabriel Garcia-Noblejas）用近30年的时间深耕中国典籍西译，从《论语》里的“仁”到《诗经》中的“兴”，从《山海经》的神异世界到《道德经》的玄妙哲思，这位汉学家、翻译家的译笔不仅传递着文字，更搭建起了跨文化理解的桥梁。

　　在本次专访中，高伯译系统分享了他的“翻译哲学”，包括如何让西班牙文“长出”中国古代韵文的韵脚，为何说奇幻小说蕴含着中西读者心灵共鸣的“和弦”，为何武侠小说能成为中西价值观的“最大公约数”，等等。当记者问及翻译工作对中西关系的意义时，高伯译说：“理解是根基，越深厚的理解越能滋养出真挚的情谊。而文学翻译是一种独特的养分。”

　　从理解翻译本质开始的中国情缘

　　《中国社会科学报》：您曾说过，邂逅中国文学如同坠入爱河，这份激情至今未减。能否与我们分享一下您与中文结缘的故事？

　　高伯译：这一切要从我的博士论文说起。当时我的研究方向是诗歌翻译理论，在研究中我逐渐意识到，要真正理解“翻译”的本质，就必须深入了解那些遥远而陌生的文化。于是，我申请参与中国政府和西班牙政府共同主办的奖学金项目。1993年，我如愿来到中国，那时的我还完全不懂中文，一切从零开始。

　　在从事中文和西班牙文翻译工作之前，我其实已经积累了不少翻译经验，曾将法文和英文诗歌译成西班牙文，在西班牙做过一年的口笔译工作。要知道，当时欧洲几乎没有翻译专业，只有英国开设了相关课程。我还曾为英国杜伦大学生物科学系翻译过生态报告，也是从英文转译为西班牙文。

　　真正让我走上中文和西班牙文翻译道路的是《山海经》这部奇书。它不仅完全改变了我的学术轨迹，而且让我找到了研究方向。那时我已经对中国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只是苦于不知从何处着手。由于博士论文与文学翻译有关，加上受过专业翻译训练，一直从事相关研究，我立志投身中国文学作品翻译工作，《山海经》的出现恰为我指明了方向。

　　《山海经》为我打开了一个充满魔力的世界，我深深迷恋其内容所展现出的神奇魅力。神话本就是我一直钟爱的主题，而《山海经》中那些天马行空的想象、神秘莫测的法术以及对奇幻世界的生动描绘，都令我沉醉其中。从翻译难度来说，《山海经》并不算特别艰深，主要是一些关于草木鸟兽的专有名词需要仔细推敲，但整体而言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

　　对不同文本采取差异化翻译策略

　　《中国社会科学报》：您翻译了许多中国思想领域和诗歌领域的经典之作，包括《论语》《易经》《诗经》《道德经》等。在用西班牙文向读者传递这些经典的哲学深度和诗意之美时，您遇到过哪些挑战？

　　高伯译：对我而言，翻译工作始终是充满挑战的探索。我认为，不存在完美的翻译。与前作相比，每一部译作都可能更上一层楼，也可能稍逊一筹，或者说，总会呈现出不同的面貌。我的基本立场就是任何翻译都不可能尽善尽美。

　　在翻译实践中，我始终追求两个目标：既要准确传达原文含义，又要尽可能在西班牙文译本中再现原文的语言之美。面对不同类型的文本，我采取差异化的翻译策略。比如，在翻译《论语》《韩非子》《庄子》这类典籍时，把重点放在概念的精准传递上。像《韩非子》中的“术”等核心概念就需要审慎处理。

　　诗歌翻译更具挑战性，不仅要传达意义，而且要重现其独特的表达方式。诗歌之美在于意义与形式的完美结合。以《诗经》为例，这部作品令我魂牵梦萦，每次重读都会萌生新的翻译灵感。这种执着的追求或许正是翻译工作者永恒的宿命。

　　《中国社会科学报》：在您翻译过的众多经典中，《诗经》似乎对您有特殊的吸引力。您如何看待古代中国诗歌翻译的艺术性？在翻译实践中，您遵循了哪些核心原则？

　　高伯译：于我而言，翻译中国古代诗歌是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使命，那就是既要忠实传递诗歌的意象与内涵，又要在西班牙文中重塑那份穿越历史的韵律之美。正如众多诗学理论家所言，节奏是诗歌区别于其他文体的灵魂所在。这个认知促使我在近年的译作中特别注重诗歌节奏的再现。

　　说来有趣，这个领悟是经过多年实践才获得的。正因如此，我在最新完成的中国古典诗歌译作中尝试运用了西班牙文古典诗歌的格律体系。不过很遗憾，由于这部译作尚未出版，目前不便透露过多细节。

　　中国智慧体现对生命本质的领悟

　　《中国社会科学报》：您曾提出，经典作品传递的是一种超越时代的智慧。您如何理解中国古代经典著作中这种独特的智慧？对当代读者而言，这种智慧具有怎样的现实意义？

　　高伯译：智慧既是永恒的，又始终与时代同行。它不同于普通知识，是一种直指生命本质的领悟，揭示着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人生真谛。

　　中国典籍中的智慧浩如烟海，很难用三言两语概括。这需要我们在卷帙浩繁的经典中细细体悟，以窥探其中的智慧光芒。以儒家为例，其思想就像一座取之不尽的智慧宝库。从“君子”这一道德典范的确立到“为政以德”的治理智慧，从“齐家治国”的社会构想到“慎终追远”的生命态度，这些思想都在告诉我们，社会应当是一个由仁爱编织的网络，人们彼此间都应以德相待。

　　同样，在《道德经》的“上善若水”和《庄子》的“逍遥游”中，我们都能发现这种超越时空的智慧结晶。这些思想不仅在历史上发挥过重要作用，而且能为现代人处理人际关系、安顿心灵提供指引。

　　《中国社会科学报》：您曾经强调，奇幻文学往往折射出人类对生死命题的终极思考。与西方传统相比，中国文学在处理这类主题时展现出哪些独特之处？您认为这类文学作品为何能历经数千年而不衰？

　　高伯译：这个问题触及了文学最深邃的奥秘。奇幻文学的永恒魅力恰恰在于它直指人类存在的核心命题——生与死的界限。从先秦时代的中国到古希腊，从两河文明到现代世界，这个终极追问始终萦绕在人们心头。

　　中国文学对生死主题的诠释，既有与西方共鸣的普遍性，又展现出独特的文化气质。最引人注目的差异有两点：其一，在中国的文学作品中，冥界的构建往往与现实世界形成精妙的镜像，幽冥都城、鬼差判官、轮回体系无不折射着现世的秩序。其二，对“死者复生”这一母题的处理蕴含着中国人特有的生命观和宇宙观。我的作品Cuentos fantásticos chinos（《中国志怪小说》）里呈现的从周朝到明朝的127个故事，都展现了这种既天马行空又根植现实的想象力。在不久前举行的新书分享会上，许多读者都惊叹于这些故事的原创性——它们如此独特，却又如此深刻地触及人性本质。或许正是这种想象力的翱翔与人文深度的结合，造就了中国奇幻文学穿越时空的永恒魅力。

　　翻译是心灵间的对话

　　《中国社会科学报》：近年来，中国网络文学尤其是武侠与仙侠题材小说在海外掀起热潮。作为跨文化研究者，您如何看待这一现象的文化意义？

　　高伯译：中国武侠小说在全球范围内的流行实在是一个令人欣喜的文化现象。真正的文明对话往往始于共同兴趣的发现。武侠小说恰恰搭建了这样一座桥梁，它既是中国的，又是世界的。

　　中国武侠小说为海外读者开启了一扇独特的文化之窗。透过这扇窗，海外读者不仅能领略中国传统文化的神韵，而且能感受当代中国蓬勃的创造力。更重要的是，武侠世界所承载的价值理念——舍生取义的侠义精神、重诺守信的人格追求、扶危济困的道德自觉，正是引发西方读者强烈共鸣的关键所在。

　　《中国社会科学报》：能否请您介绍一下西班牙读者对中国文学作品的阅读偏好？在您看来，是否还有一些尚未被充分发掘的经典值得推荐？

　　高伯译：从我的观察来看，西班牙读者对中国经典作品展现出持续的热情。特别是《孙子兵法》和《道德经》这类思想典籍，其再版频率远超当代文学作品。这个现象很有趣，它反映出西班牙读者更倾向于通过经典文本来理解中国文化。

　　说到尚未被充分发掘的瑰宝，我必须提到《三国演义》。这部史诗巨著在西班牙语世界尚未获得应有的关注。实际上，像这样融合历史叙事和文学想象的作品，既能展现中国文化的深厚底蕴，其跌宕起伏的剧情和鲜活的人物塑造也非常符合西班牙读者的阅读口味。

　　《中国社会科学报》：您一直致力于通过翻译搭建中西文化交流的桥梁。在促进文明交流互鉴的进程中，您认为翻译工作发挥着怎样的独特作用？文学又该如何促进更深层次的国家间对话？

　　高伯译：翻译不仅是语言的转换，更是心灵间的对话。当下的现实是，西班牙社会对中华文明的认知还存在巨大空白。我的工作就是要让西班牙读者认识到，这些历经千年淬炼的中国经典蕴含着深邃的智慧。

　　在人与人、国与国之间培育一棵友谊之树，往往需要以理解为根基，缺乏理解的所谓友谊不过是无本之木。就培育友谊之树而言，文学翻译正是一种独特的养分。当西班牙读者为李白的诗句动容、为中国哲学家的智慧沉思时，人们的心灵也在字里行间悄然靠近。这种心灵共鸣正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基石。